只不過李寶瓶后來也一直沒想著換,有些習(xí)慣,改了就會一直不習(xí)慣。
驪珠洞天土生土長的孩子,原本對于離鄉(xiāng)一事,最無感觸,反正一輩子都會在那么個地方打轉(zhuǎn),都談不上認(rèn)不認(rèn)命,祖祖輩輩都是如此,生在那邊,好像走完了一輩子,走了,走得也不遠(yuǎn),家家戶戶清明上墳,肥肉一塊,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只白瓷盤子里,老人青壯孩子,至多一個時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墳頭走完,若有山間道路的相逢,長輩們相互笑言幾句,孩子們還會嬉笑打鬧一番。到了每處墳頭,長輩與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墳里頭躺著什么輩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干脆說也不說了,放下盤子,拿石子一壓紅紙,敬完香,隨便念叨幾句,許多窮人家的青壯男子,都懶得與祖宗們求個保佑發(fā)財(cái)什么,反正年年求,年年窮,求了沒用,拿起盤子,催促著孩子趕緊磕完頭,就帶著孩子去下一處。若是遇到了清明時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濘,路難走不說,說不得還要攔著孩子在墳頭那邊下跪磕頭,臟了衣服褲子,家里婆娘清洗起來也是個麻煩。
曾經(jīng)孩子們心目中的最遠(yuǎn)離別,是阿爺阿爹去了小鎮(zhèn)外邊的龍窯燒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燒炭,不常見面。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祿街、桃葉巷的大戶人家當(dāng)廚娘、繡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學(xué)塾下課,與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煙與白天道別,是晚上家里油燈一黑,與一天告別。
生老病死,都在家鄉(xiāng)。參加過一場場紅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參加完最后一場,一個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墜地,落地生根,成為一處福地,大門一開,從此離散就開始多了。
小鎮(zhèn)老人還好,至多是經(jīng)不起家中晚輩的鼓動攛掇,賣了祖宅,得了大筆銀子,搬去了州城那邊安家。有了本錢的年輕男子,攤上了祖墳冒青煙的好時候,要么開始做買賣,出遠(yuǎn)門,酒桌上,要么不著家,呼朋喚友喝花酒,成群結(jié)伴賭桌上,本就不知道怎么掙錢,反正金山銀山,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花錢,哪里需要別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約莫二十年,一代人,本來以為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好像一夜之間,就給糟踐沒了,原本世代相傳的燒窯功夫,也早就荒廢,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還給了當(dāng)年的龍窯老師傅。以前大家都窮,過慣了苦日子,不覺得有什么遭罪的,反正街坊鄰里,總會有更窮的人,莊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龍窯燒造出了紕漏,或是窯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窮得揭不開鍋,需要與親戚鄰居借米過活??傻鹊较磉^了福,再真切曉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讓人尤為難受。
很多時候,一口龍窯燒出來的瓷器好壞,只要匣缽進(jìn)了窯爐,真就得聽天由命,經(jīng)驗(yàn)再老道的老師傅,再小心盯著窯口火候,一樣不敢保證成色優(yōu)劣,和最終成器的數(shù)量,所以才會有那句老話,“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鄉(xiāng)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陳平安下意識要去拿酒壺,才發(fā)現(xiàn)腰間并無懸掛養(yǎng)劍葫。
李寶瓶好奇問道:“小師叔這會兒怎么沒背劍,先前仰頭瞧見小師叔去了功德林那邊,好像背了把劍,雖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小師叔了。游歷劍氣長城,聽茅先生私底下說過,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劍分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劍氣長城,茅先生不太敢確定,李槐說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師叔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是被小師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劍尖,再煉化為一把長劍,就是先前背著的那把,只不過小師叔這會兒,其實(shí)真身不在此地,還在參加另外一場比較重要的議事,就沒有背劍在身。至于小師叔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迷糊著呢。”
不是飛升境修士,休想隨意窺探陳平安的心聲。
陳平安笑道:“如果換成我是茅師兄,就拿幾個書上難題考校李槐,等到這家伙答不出來,再來一句,用腦子想事情還不如屁股???”
李寶瓶使勁點(diǎn)頭道:“茅先生就是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無所謂的?!?/p>
然后李寶瓶說道:“小師叔沒有背劍也好,不然坐著礙事,那就得摘下來,橫劍在膝,可是這么一來,釣魚就麻煩了,總不能時時刻刻拿在手里,可把劍放在腳邊吧,更不像話?!?/p>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那個熟悉的小寶瓶。
她總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問題。
很多外人極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個“哦”??墒呛芏嗳烁静辉谝獾氖虑?,她卻有很多個“啊?”
當(dāng)年遠(yuǎn)游路上,小寶瓶曾經(jīng)問他,天上只有一個真月亮,那么人間總共有多少個假月亮,河里,井里,水缸里,都得算上。
陳平安只好說不知道。小寶瓶就追著問小師叔什么時候才知道答案。答案當(dāng)然還是不知道。
有次陳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后小寶瓶就指著不遠(yuǎn)處的河水,說一條可長可長的河水里邊,上中下游分別站著個人,他們?nèi)齻€總共能夠從水里瞧見幾個月亮,小師叔這總該知道吧。
陳平安當(dāng)時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沒能給出答案。紅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雙臂環(huán)xiong,搖頭嘆氣。小師叔笨是笨了點(diǎn),可他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小師叔,又有什么辦法呢。
陳平安其實(shí)一直有留心兩邊的動靜。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一撥釣客,是山下的豪閥子弟,另外一撥是山上修道的譜牒仙師。
兩撥人,朋友相互間閑談交流,也沒什么顧忌,所談之事,不涉機(jī)密,所以都沒有像陳平安和李寶瓶這般始終心聲言語。
能夠被家族長輩、山上祖師帶來此地,身份肯定都不會簡單,都是華族高門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門的祖師嫡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