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fā),此刻看著仙尉那張眼巴巴的臉龐,再低頭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寶,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
這里不是市井街巷,是一處仙家渡口,就你這點伎倆,演技粗劣,騙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結(jié)果這一路北游,風(fēng)餐露宿,吃頓酒肉就跟過年一樣,可到頭來才攢下一顆金元寶,真心怨不得別人。
恁大個人了,論火候,本事比裴錢小時候還不如。
還要連累自己被當(dāng)神棍騙子。
果不其然,算命攤子附近的路上行人,不是譜牒仙師,便是山澤野修,不然就是經(jīng)驗老道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那仙尉。
這倆騙子得是多缺錢,才來縞素渡這邊裝神弄鬼。多半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才會如此慌不擇路?就像在龍虎山天師府門口擺算命攤,在白帝城彩云間下野棋,能掙著幾個錢?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發(fā)現(xiàn)附近行人都有意無意遠離算命攤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顆金元寶,都沒敢與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廂房里邊,擔(dān)心遭了蟊賊,到時候無處訴苦,得隨身攜帶才心安。陳平安將昨夜臨時趕制的簽筒收入袖中,再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陳平安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揮袖子,桌凳皆散,空無一物。
仙尉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無中生有的仙家法術(shù)了?那自己能不能與曹沫學(xué)那點石成金?
三人離開渡口,沿著一條寬闊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聲嘆氣,又是徒步。
陳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發(fā)簪,以心聲問道:“小陌,你覺得眼前這個仙尉,如今是怎么個光景?”
假定這個名年景、字仙尉的假道士,正是那人間第一位“道人”,那么按照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這位身負大氣運的“道人”,早已隕落在那場登天戰(zhàn)事中,此事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陳平安重返浩然之時,問過禮圣,禮圣親口說這位前輩確已身死道消。
這位于人間有莫大功德的道人在戰(zhàn)死之后,以至于連那枚道簪都遺落人間,最終被仙簪城的那位女子開山祖師,歸靈湘在人間大地之上撿取,從此走上了修行路,她坐擁瑤光福地,卻用心專一,試圖建造一座與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來說,這位道人,應(yīng)該是類似兵解轉(zhuǎn)世了。而陳平安此刻身邊的這個仙尉,極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許魂魄殘余。
古天庭舊部的神靈轉(zhuǎn)世,可以憑借粹然神性,此“真身”就像陷入一場長眠,無論是托身于人族還是妖族修士,皮囊之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減不增絲毫。問題在于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靈,照理說起始于萬年之前的那場“兵解”,每一次轉(zhuǎn)世,舊有魂魄不斷流散,再不斷補缺嶄新魂魄,年月越久,損耗就越多,只會讓后世仙尉之流,越來越不像最早的那個道人。
除非。
除非那個道人,萬年以來,事實上就只有寥寥數(shù)次、甚至就只有一次的兵解轉(zhuǎn)世?!
小陌有點難為情,“在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說什么,公子問道于盲了?!?/p>
涉及修道之人的轉(zhuǎn)世,小陌是個貨真價實的門外漢了,因為萬年之前,修士無論人族妖族,幾乎生死只在一世。
術(shù)法一事,萬年之后,與萬年之前,其實前后的高度,大致相仿,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說如今練氣士的種類繁多、脈絡(luò)駁雜,只說數(shù)量和廣度,不談純粹殺力、道法高遠,相較于萬年之前,確實是要術(shù)法萬千得多。
陳平安點點頭,無妨,將此事暫時擱置就是了。
總不能為了確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拿魂魄的歹毒手段,陳平安既不愿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況且仙尉果真與那位道人大有淵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為了那座仙簪城來自己這邊找回場子,以陳平安如今的手段,還真沒什么用處。
不過陳平安相信這種可能性不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畢竟對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為人間登天開路的得道者。
還是說對方以某種不可思議的秘法,通過自欺來欺天?瞞天過海了一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