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瞧見了陳平安,從躺椅上坐起身,雙方都還算知根知底,李錦就沒有如何矯情寒暄,都沒起身相迎,只是拱手還禮,“生意確實還行?!?/p>
陳平安樂得李錦如此不當回事,還自在些,進了書鋪,掃了幾眼鋪子里邊的書架,視線停在一處,問道:“這套二十七史百將傳,怎么少了本?”
收藏這個行當,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價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單缺一本喝了頓酒,所聊之事都是過往,被山水同僚譏笑為“宋金頭”的山神,今天有些訝異,因為陳平安主動問及許多窯口的舊人舊事,都是宋煜章昔年擔任督造官時的往事,由于陳平安是窯工學徒出身,聊起這個自然沒有半點隔閡,這頓酒雙方喝得都很盡興,自飲自酌,也無人勸酒,這種酒反而容易醉人,最后看著那個晃晃悠悠走出祠廟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個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說小鎮(zhèn)泥瓶巷那個叫陳平安的故而,未來成就會很大,宋煜章也只當是一樁過耳就忘的笑談吧。
初春時節(jié),和風晴暖,煦色韶光,靄籠芳樹,到處彌漫著山間獨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陳平安也沒有散去一身酒氣,過了棋墩山,心思微動,腳尖一點,高高躍起去如飛鳥,穿梭在山野林間,在一處青松樹枝停下身形,青衫與古松同顏色,兩只袖袍緩緩垂落,雙臂環(huán)xiong,背靠松樹主干,無巧不成書,瞧見了那位每個月都需要去落魄山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
只見一條人跡罕至的山嶺小路上,有個袖珍可愛的朱衣童子,騎乘一條水桶粗壯的白花蛇,后者尚未煉形成功,蛇鱗如精鐵,朱衣童子好似籠著韁繩,騎馬遠游。
朱衣童子盤腿坐在白花蛇的背脊上邊,絮絮叨叨著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個心,等大爺我哪天升官了,絕不虧待了你,到時候我只需要與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個商量,準許你陪著我一同登山,一來二去的,只要次數(shù)多了,相信我們總能撞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陳山主,再讓陳山主金口一開,隨便點撥你幾句,仙蛻煉形有何難?這就叫寥寥真經(jīng)一句話,敵過假經(jīng)萬卷書。哈,這就叫撞大運!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云子仙師,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于咱們那位和藹可親的靈均老祖,就更不談了,別瞧著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實道齡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人物,擱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夠登個啥啥閣掛幅畫像的開國功勛?你對落魄山半點不了解,我與靈均老祖經(jīng)常能碰面的,啥事都不清楚,想來那位德高望重的陳山主,多多少少都是聽說過我的,曉得這是何等際遇嗎?這就叫簡在帝心唄……
陳平安聽得一陣腦闊疼,難怪這個小家伙與落魄山投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朱衣童子還在那邊碎碎念,已經(jīng)說到了那位陳山主與螯魚背劉重潤的愛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沒點啥,人家劉島主能從書簡湖千里迢迢,背井離鄉(xiāng),一路搬遷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嬌,曉不曉得?也難怪,早年他聽裴舵主信誓旦旦說過他師父的容貌,那叫一個神氣高朗,軒然霞舉,要說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兩個魏山君都打不過一個師父……想來那位劉島主癡心陳山主,也算情有可原??上ё约簲偵蟼€扣扣搜搜的主人,連看場鏡花水月都難,城隍廟那邊的山水邸報都是朝廷定時派發(fā)的,山上仙府間的邸報,一份都沒有,以至于未能一睹陳山主真容,可恨可嘆!不過那個劉重潤,確實長得不錯,該瘦瘦,該鼓鼓……
陳平安實在沒耳朵繼續(xù)聽進去,飄然落地,咳嗽幾聲。
朱衣童子連忙拍了拍坐騎的鱗甲,吁了兩聲如勒馬,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過的?!?/p>
朱衣童子想了想,問道:“是山上修道的,還是混江湖的?”
陳平安笑道:“走江湖?!?/p>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著落魄山的名頭而來,便勸說道:“年輕人莫要太心高,奢望著能夠登上落魄山,去拜陳山主為師,聽我一句勸,那兒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門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時候白跑一趟,我也不會笑話你,罷了罷了,來者都是客,到了山門口,我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一碗茶水還是能喝上的,如此說來,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鄉(xiāng),與人吹噓幾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朱衣童子板著臉點點頭,是個懂禮數(shù)的年輕后生,不孬。
混江湖肯定餓不著。
雙方偶然相逢,機緣巧合,就這么結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那邊趕路。
朱衣童子一來心大,再者確實半點不怕碰到個sharen越貨的,在這處州地界,誰敢造次?
不過偶爾會打量幾眼那個自稱過客的年輕人,翻山越嶺,身邊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么幾分高手風范,估摸著放在大驪之外的南方小國,開館立派都不難了,難怪敢來落魄山這邊碰運氣。
朱衣童子忍不住問道:“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外鄉(xiāng)人?哪兒的,是大瀆附近,一路往北走?”
如今在大驪王朝,所謂的外鄉(xiāng)人,就只有整個寶瓶洲以南的廣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幾年,可就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問出身?!?/p>
朱衣童子笑了笑,呦呵,年紀不大,還挺老道。
這個香火小人兒笑嘻嘻道:“紅燭鎮(zhèn)那邊可是個出了名的銷金窩啊,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兜里沒剩下幾個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我走江湖獨來獨往,不好這一口。”
朱衣童子撇撇嘴,都是大老爺們,跟我裝啥正人君子,不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