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的三個說法,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分別言修道,說恩怨與公義,借助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來談我與天地的關(guān)系。
當(dāng)然可以理解為白玉京掌教陸沉,在粗略解釋一位修道之人的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條登山之路,以及最終登頂之后的風(fēng)光。
也可以理解為陸沉在順著陳平安問詢裴錢的那條脈絡(luò),延伸出去作“批注”,既是為陳平安在書簡湖的作為做辯解,也是一種更進一步的自證清白,裴錢,在小鎮(zhèn),若無我陸沉當(dāng)年為你師父的牽紅線,陳平安就絕對不是今天的陳平安,你們?nèi)绾纬傻脦熗??你們今夜還能坐在這邊?既然如此,你如果要為竹樓崔誠報仇,是不是需要先與我陸沉報恩?
陳平安笑了笑,與陸沉相處,說難也難,說簡單更簡單,他早在少年時就琢磨出個訣竅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來陳平安不覺得陸沉是在故意擾亂裴錢的道心,陸沉還不至于如此下作,再者這些看似深意宛如無底洞的言語,陸沉與曹晴朗說,恐怕就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的道心起伏,與裴錢聊這些,就有點不痛不癢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轉(zhuǎn)移話題,為弟子泄露一份天機,“你當(dāng)年去過的那處古怪山巔,其實位于天外熒惑中,所見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輩,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熒惑長達萬年的兵家初祖?!?/p>
裴錢大為震驚,那個印象中頗為和顏悅色的山巔異士,竟是消失了萬年的兵家初祖?傳說中那位被共斬者?
不都說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差嗎?
雖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么一遭,裴錢與之相處的光陰不算長,可她總覺得對方蠻好說話的,也不兇啊。
只是兵家初祖,與武學(xué)道路又有什么淵源,他又為何會駐守在仿佛大道顯化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巔?
這就是竹樓一脈的傳統(tǒng)了,崔誠教拳,從給陳平安喂拳,到后來給裴錢教拳,老人都不喜歡言說拳外密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氣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恐怕就是一個明證。
以止境氣盛一層武夫,挨了剩余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陳平安,也有發(fā)言權(quán)。
其實陳平安本不至于挨這半拳,只因為小時候一貫?zāi)懽雍苄〉男『谔浚炒我宰顝娢浞蚱凭尺^后,裴錢恍惚間好似做了個夢,在那座山中,一個記不得容貌、只記得個頭很高的怪人身邊,她破天荒膽子大了一次,只覺得反正是做夢,怕什么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學(xué)那大白鵝吆五喝六的,蹦跳著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復(fù)問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個時候,兵家初祖就記住了小姑娘的師父,一個自身始終未能躋身山巔、徒弟反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純粹武夫,再把這筆賬記在了陳平安頭上。
陸沉笑瞇瞇說道:“哎呦喂,主菜終于上桌了?!?/p>
山門口那邊,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歡樹的滲人蟲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氣,絲絲縷縷,自下而上,這股既非地氣也非山瘴的的詭譎白霧,須臾間森森然彌漫遍布山腳豐樂鎮(zhèn),繼而蔓延籠罩住整座合歡山,只見氤氳、粉丸兩座府邸之外,塵霧漫天,咫尺間難辨人物。此外猶有粒粒金光,從那座位于上山墜鳶山的家族祠堂內(nèi),燦燦然亮起,忽從半空墜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車輪,驀然崩裂濺射開來,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與那上升白氣糾纏若交-媾狀。
與此同時,合歡山兩尊府君終于聯(lián)袂現(xiàn)身,出席酒宴,親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親宴,這讓一眾客人如釋重負,否則真要擔(dān)心趙浮陽心懷叵測了,比如是不是與那天曹郡張氏串通一氣,把他們一鍋端了,按斤兩算錢,賣給青杏國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經(jīng)悄悄撤掉了那頂粉丸府風(fēng)流帳,那些飛若織梭的黃鶯也一并收回,一頓價格高昂的酒水,當(dāng)真算是白請了。
趙浮陽神情凝重,一開口就是個糟糕至極的消息,“剛得到情報,青杏國柳氏聯(lián)手周邊兩個皇帝,連同天曹郡張氏,在各國邊境暗中調(diào)兵遣將,秘密集結(jié),于今夜大舉圍攻合歡山,相信他們此刻已經(jīng)在行軍路上了。”
“因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幫著開辟道路,不提那撥譜牒修士,只說那三支朝廷精銳兵馬,推進速度之快,不容小覷,最遲明早時分,就會攻打到山腳的豐樂鎮(zhèn),在這之前,諸位那些不幸擋在那三條路線上的洞府道場,恐怕只會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掃蕩干凈,要說你們此時趕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絕不阻攔。但是先前我曾離開合歡山,去潑墨峰那邊,跟程虔和張彩芹見面,只是沒談妥,對方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沒有要為誰網(wǎng)開一面的意思。”
“他們?nèi)绱伺d師動眾,以至于各國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傾巢出動,鬧出這么大的陣仗,不談最后攻伐合歡山的傷亡和折損,光是這趟出兵消耗的軍餉,就是一大筆神仙錢,自然是要與我合歡山,以及與在座各位身上,找補回去的。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故意將你們滯留在合歡山,現(xiàn)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與氤氳、粉丸府尋求庇護就難了。”
原本鬧哄哄的幾座宴客廳,先是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只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酒嗝聲。
這個噩耗,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片刻之后,就瞬間炸窩了,各路豪杰,轟然喧嘩,議論紛紛,罵娘的居多,像那黑龍仙君與身為六境武夫的魁梧壯漢,拍桌子大罵那程虔心腸歹毒,不是個東西,也有罵那張彩芹這個娘們,若是落在自家手里會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嶺白府主這般久久呆滯無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張響道那仨,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出門沒翻黃歷嗎?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龍宮都被那老黿掀翻了,為何還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難?
“趙府尊、虞府君,難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烏藤山,束手待斃?這與喝過了斷頭酒,引頸就戮有何異?你們是東道主,也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的扛把子,總得幫忙牽個頭,為所有人合計出一條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與那些狗屁仙師、官老爺們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