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儒生挑燈夜讀佛典,寺內塔鈴相語,星斗闌干去屋頂不遠,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燈燭。
清晨,聞鐘聲而起,儒生披衣穿鞋,開門啟窗,白云沖簾而入,勢不可擋,濃云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見五指,口鼻之內,無非云氣,熏熏然如飲酒而醉,儒生喃喃笑言,不料世間竟有云酒。
云霧稍淡,寺廟尚未受戒的小沙彌,按時端來食盒,于僧侶梵唄聲里,雙鬢霜白的儒生,獨自朝飯云中,一大碗白米粥,兩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鹽豉干菜,儒生抬頭偶見,一彩蝶乘云嬉戲至屋外檐下,為一老舊蛛網所縛,雙翅撲騰不得去,儒生放碗起身,持屋內一支老竹根游山杖挑網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細嚼慢咽之際,見破舊蛛網,心中多出一問,要與住持和尚相詢,飲食過后,出屋散步,巡檐覽《戒壇律儀》,法度森嚴,偶有別字。
今日有貴客登山入寺門,攜十數(shù)仆役,為首之人,半百歲數(shù),說雅言打官腔,雍容緩步,極有威嚴,不見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頭笑語,仆役皆齋于客堂,常有轟然笑聲,貴客與知客僧同游,止步不前,雙手負后,凝視戒壇律儀文字,貴客久久無言,與知客僧詢問所鐫文字,赤銅耶,鍍金耶?
雨后初霽,春易困,儒生剛剛午睡初足,便有那個相熟的小沙彌叩窗疾呼,陳先生,陳先生,山靈仙君又驅五彩云至聚仙崖文殊臺下矣,足可一觀。
儒士出寺,與小沙彌一起登高游山,以竹杖撥開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游山之杖。尤其一些個歲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來制杖,是許多上了歲數(shù)的達官顯宦之心頭好,價格不菲。
此山有數(shù)峰,常在云霧中,不輕易與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勢險峻,道路崎嶇,寺高于云。
仰觀諸峰,云煙裊裊,如面談問道,如耳提面命。
山腳這座寺廟,在寶瓶洲歷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數(shù)寺,皆小而無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鄰近山巔,孤立云表,禪房簡陋,儒士與小沙彌曾經來此數(shù)次,迎客者,無山僧,唯有山犬吠聲而已。
此地山高風涼,即便入伏時分,據(jù)說僧衲猶需穿棉衣,一年四季,無需涼扇。山外來客偶有來此避暑,皆言人間正值酷暑。
院內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滿溢,旱不干涸,此水若古佛,聲味皆無。儒士曾細觀其石土構造,似無滴水出山流瀉至人間。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觀看云海,都會擺一古怪姿勢,左手作拳安于腰側。
然后小沙彌就會聽到一連串古怪至極的聲音,豎耳聆聽,似乎是個佛家咒語,小沙彌只聽得出首尾兩字,既像古鐘悶響,又似牛聲,期間聲音稍弱,最后便是驀然轟一聲,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彌好奇詢問這是什么,儒士也笑容不語,只說以后有緣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彌腳力很好,走了數(shù)里山路依舊呼吸平穩(wěn),隨口問道:“陳先生,什么叫修平常心?!?/p>
寺廟里的巡山僧人,都說山中有那俗稱大蟲的山君,齒高于人,大如牛,似有靈,從不傷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時淘米,吃飯時吃飯,念經時念經,敲鐘時敲鐘,睡覺時睡覺。”
“陳先生,這些個道理,書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與我們說過的。”
“那就舉個我自己的例子,與你說話時,跟與白也、于玄他們這些前輩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這就叫平常心,不過很難,我這些年一直在反復琢磨這個問題。”
“他們是誰,大人物嗎?”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杰圣賢?!?/p>
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懂了,不管陳先生有錢沒錢,我都要一樣敬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