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接連下了三天大雨的緣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著一身用來保暖的粗布棉衣,踩著一雙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給經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云的小沙彌也打造了一條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時,停杖如住錫。
寺內云霧繚繞,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過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鯽鯉紛紛聚攏橋邊,水裔如故舊,識君拄杖聲。
小沙彌在閑暇時自己也曾爬過幾趟山,去山上獨自看云,不知為何,過了半山腰就會覺得累,氣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著這個窮酸卻起居素凈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會輕松很多,這讓小沙彌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廟側門,他們沿著那條熟悉的山道漸次登高,小沙彌方才聽說文士近期就要離開寺廟了,下次再來抄經,何時是何時,暫時也沒想好,小沙彌就趕緊問出口了這個問題,再不問可就沒機會了。
文士笑容溫醇,手中青竹杖咄咄點地,嗓音輕緩,給出了答案,“體力還是你的體力,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我只是幫著你在登高途中,調整了呼吸,分配了氣力,你的腳力就顯得更好了。我只是進山次數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實此舉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離去住處后,書桌上的宣紙,筆墨未干,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內容,卻是兩句出自達生篇的道家語。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迸园滋幱兄炫痪洌昂沃^道法自然”。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钡悄莻€“不”字,不知為何,卻被文士用朱筆單獨圈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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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宣國京城,長寧縣。
一棟舊宅內,院內有架秋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換了一身前朝宮裝,身著錦繡衣,瓔珞綴明珠。
佳人蕩秋千,此畫宜玉軸,懸之崿崿碧蘿中。
薛如意坐在飄蕩不已的秋千上,一雙繡鞋高高低低,她看著院內某些不用搬去屋內躲雨的花草盆栽,沒來由想起道士吳鏑一句無心言語,小草,就是不開花的花。
前不久,擺攤道士還是搬出了那座鬧鬼的兇宅,京城居不易,讓他白白多出一大筆租金。
鬧鬼是不假,兇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慣了才子佳人艷本小說的讀書人,兇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道士在長寧縣別處街巷,租了棟老舊的小宅子,院內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給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覺得順眼的就留下,不喜歡的就低價售出,就當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貧道行走江湖,秉持一個宗旨,從不在錢字上邊跌份兒。
作為臨別贈禮,道士吳鏑在屋內留下了一方藏書印,五字篆文,春風扇微和。
印章材質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幫富人鑿冰賺錢,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石頭,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邊款內容極多,刻了一整首靖節(jié)先生的擬古詩,底款“春風扇微和”一語就節(jié)選自詩中。印章的金石氣什么的,薛如意沒有看出來,倒是銘文詩中有一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別有用心的夫子自道么?讓她覺得有些好笑,你一個花錢買身份的私箓道士,真當自己是背桃木劍斬妖除魔的龍虎山天師了,還撫劍遠游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給自己一方附庸風雅的藏書印,薛如意可能還是更喜歡吳鏑某次早上喝粥時念叨的一句話。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認,道士吳鏑確實讀過很多書,不然他也無法精通訓詁句讀,但是學問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這大雨停歇的暮色時分,薛如意獨自蕩著秋千,實在是百無聊賴,先前這種天氣,道士冒雨出去擺攤是絕對不可能了,她便有些開心,讓你搬出宅子去,掙著幾個錢了?只是開心過后,她便又有些擔心,道士出門在外,奔波勞碌,總歸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去道士那邊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濟幾分,若說家底,她還是有一些的,只要他愿意開口,那她能幫就幫,畢竟是朋友。
薛如意畢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為,若非鬼物身份,觀海境修士都能找個地方開山立派了,再當個寶瓶洲小國君主的座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