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溫文爾雅的儒衫青年,此刻就坐在髹金漆云龍紋的天子寶座附近。
那人抬起頭,藻井正中雕龍,龍頭下探,口銜寶珠。
黃烈試探性問道:“仙師是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客卿?”
顧璨收回視線,搖搖頭,微笑道:“我可當不了落魄山的供奉客卿?!?/p>
黃烈又問道:“敢問仙師,此行是路過賞景,還是?”
顧璨笑道:“老先生來此,是勸我速速離開,否則就要如何如何?”
黃烈哈哈笑道:“不必著急,仙師可以大大方方吃過宮中糕點瓜果,再走不遲。估計這會兒陛下已經(jīng)讓御膳房準備了,只要仙師點頭,馬上就到?!?/p>
顧璨走到大殿一根瀝粉貼金的纏龍金柱旁,屈指敲擊幾下,嘖嘖道:“別說金丹地仙了,以前連金子都沒見過?!?/p>
黃烈干脆就蹲在大殿門外,由著那個身份不明的過江龍亂逛,別說手指敲幾下柱子,對方想要搬走都成,好商量的。
顧璨轉(zhuǎn)頭望向門口,笑道:“提起御膳,想起一事,看過了一些流散在外的宮中檔案,才知道原來皇帝老爺也常吃肚片、下水之類的,你們玉宣國的文人雅士,不都說被人請客下館子,涮個最地道的羊肉火鍋,只要在桌上瞧見了下水之類的,就跟被人打了耳光似的,脾氣差一點的,還會當場甩臉子走人嗎?”
老人笑呵呵道:“我也是
家有良鄰
顧璨和那個當國師的老金丹聊得不錯,沒架子,識趣,所以就投緣,有的聊,他們一起坐在大殿門檻上,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敵對氛圍。宮女果然拎來了御膳房精心準備的食物,她們只敢遠遠看了一眼不知何方神圣的儒衫青年,然后就腳步輕輕,無聲無息,如貓走夜路般,低著頭來到大殿門外這邊,黃烈接過兩只食盒,顧璨笑著與她們道了一聲謝,老人說留在這邊的食盒就不用管了,他自會處置,她們便又悄悄退下,老人只是吃了一塊糕點就停手,理由是吃不得太甜的,粘牙。顧璨大口嚼著宮中美食,老人從身上抓出一只跳蚤,雙指輕輕捻動,啪一聲,好像從身上每揪出一只跳蚤,都是發(fā)了一句無言的牢騷。當了玉宣國國師數(shù)十年的黃烈,自顧自說他覺得當著官老爺們的面捫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顧璨點頭附和一句,是很雅致了。老人便問顧璨是不是龍泉劍宗的劉宗主,顧璨笑著搖頭說不是,理由是劉宗主沒自己這么好說話,他劉羨陽做事情一貫是顧頭不顧腚的,換成是他,這座皇宮早就鬧得不可開交了,比如先前劉羨陽就會直接去堵你和薛逄的門。黃烈便更吃不準眼前青年的身份,聊起劉宗主,語氣如此隨意?總不可能是披云山那位吧?絕無可能,難道是來自劍氣長的米大劍仙?聽說這位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玉璞劍修,來到浩然天下,如今已經(jīng)是仙人境了,是不是說咱們浩然天下的水土,其實不比劍氣長城差太多?顧璨好像猜出老人的心思,卻還是沒有著急自報家門。
玉宣國在寶瓶洲,就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國,又因為是大驪王朝的藩屬國之一,寄人籬下,黃烈這個國師頭銜,也就是個空頭擺設(shè),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無非是被薛氏花錢請來撐場面的“金丹”二字而已,到底與繡虎崔瀺之于大驪王朝宋氏,是截然不同的情況,不單單是雙方境界高低,懸殊得好似一個天一個地,更因為國師崔瀺那是沒事找事,黃烈是有事躲事,當然,黃烈對那頭繡虎,還是打心眼敬佩的,道理很簡單,在老人看來,沒有大驪鐵騎和國師崔瀺,百國林立的寶瓶洲,何止是國將不國,人不如鬼,畢竟太平盛世里的一條看門狗,都活得比亂世里的人更像個人。
約莫是覺得總這么相對閑坐,好像也不是個事兒,黃烈便找了個蹩腳話頭,試探性問道:“道友是怎么跟陳山主認識的?”
顧璨卻答非所問,“曾經(jīng)年少無知,聽某人講過一個當時覺得很大很空的道理,他說當個打算盤、成天跟數(shù)字打交道的賬房先生,未必真的很有意思,但是至少可以苦中作樂,小到盤算一個小門戶的日常開銷,大到研究一個山上門派、甚至是一個國家的度支記錄,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隱藏學問,只要有人鉆研得足夠深入和透徹,就可以透過云霧,漸漸看到一個國家的精神氣,興衰的軌跡,政策的有跡可循,就像桌上放著一本去掉所有修飾和虛假的真實賬簿,賬本上的每一條脈絡(luò),就是一條清晰的車輪軌跡,當我們愿意付出耐心,去豎耳傾聽,就可以聽清楚歷史怎么到來、走向何方的雷聲?!?/p>
黃烈稍微一思量,確是個聞所未聞的新穎說法,老人轉(zhuǎn)頭望向重重宮闕,感嘆道:“想法當然很好,只是說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非大毅力大恒心大手腕,便做不成這樁壯舉。這件事,門檻太高,一國境內(nèi),有幾個人,能夠接觸到這些機密檔案,隨便翻閱一國戶部衙門的賬本?”
顧璨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小鎮(zhèn)泥瓶巷,西邊落魄山,書簡湖青峽島,劍氣長城的小酒鋪和避暑行宮,再加上如今的桐葉洲青萍劍宗。
黃烈瞥了眼顧璨的儒衫裝束,笑問道:“道友覺得不對?”
顧璨笑道:“至圣先師說過,‘士志于道’,后世圣賢再跟著補上了一些相對務(wù)實的道理。前輩卻是在作一種結(jié)果的倒推,這件事自然就一下子變得登天之難了,容易讓人將這件事看得太重,難免會視為畏途,心生膽怯,這就是難上加難。”
黃烈點點頭,“道友此言不虛,受教了?!?/p>
顧璨說道:“容晚輩說句冒犯言語,老前輩當這個國師,好像當?shù)糜悬c名不副實了?”
黃烈爽朗笑道:“這算什么冒犯的話,直接說我不務(wù)正業(yè)得蹲茅坑不拉屎,都算句好話了。”
顧璨說道:“歸根結(jié)底,還是玉宣國薛氏做不到真正的物盡其用,不懂如何用人做事?!?/p>
黃烈微笑道:“這種話,可不興說啊。”
顧璨說道:“沒事,賬都算在我頭上?!?/p>
黃烈嘆了口氣,“老話說得好,不聾不啞,不作家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