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卻好像完全不清楚他們的異樣,稍稍偏移視線,望向那李睦州,“我記得經(jīng)緯觀有個垢道人,是于道友屈指可數(shù)的嫡傳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戰(zhàn)場?我翻過文廟檔案,這位玉璞境觀主,好像拼著身死道消,也沒攢下多大的戰(zhàn)功?”
有道士使勁一拍椅把手,與那陳平安怒目相向。
薛天君卻是望向陳平安的同時,與那位大動肝火的道士伸手虛按幾下,示意暫且安靜,我們不必跟著主人一起惡語相向,對方是何用意,再多聽幾句,可能便會水落石出。
陳平安則只是望向那個李睦州,“你是那跛腳道士的親傳弟子,內(nèi)心深處是怎么個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幾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靜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聞言答道:“事實?!?/p>
陳平安笑問道:“竟然半點不生氣?怎的,經(jīng)緯觀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邊吃香火?”
李睦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緩緩說道:“既然陳山主是在闡述事實,我聽了再惱火,也不好反駁什么。退一步說,就算我想要反駁,境界不夠。但是不妨礙從今天起,我經(jīng)緯觀一脈,對落魄山,對陳山主,敬而遠之?!?/p>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臉上假裝沒事,其實很生氣了,但是修心養(yǎng)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或是李睦州還記得幾句傳道授業(yè)解惑之外的師尊教誨,跟為人處世和立身之本有關?所以不愿像市井少年那般,跟個爆竹似的一點就著,脾氣一上來,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干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緩緩低頭,打了個稽首,再起身,轉身往大門那邊大步走去。
沒有阻攔。
陳平安沒有攔著,薛天君也沒有開口挽留,身后大堂只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經(jīng)緯觀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只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卻看到青衫男子,面帶微笑,雙手籠袖,站在門外?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為之。當然只是對你而言,屋內(nèi)其余道士,可能當不起此說。”
李睦州一臉茫然,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頁泛黃紙張,好像從哪里撕下來的,遞給李睦州。
李睦州猶豫了一下,接過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后,將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抬起頭,問道:“請教陳隱官,你為何不是將此物送給先前來此做客的師公?”
一頁紙上,寫著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劍氣長城的詳細檔案,一筆一筆記錄著每次戰(zhàn)功的大小。
紙上內(nèi)容不多,字跡……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對于李睦州而言,這一張紙,何止是重如山岳。
師父從不說自己在劍氣長城的事情,甚至就連師父去過那邊,經(jīng)緯觀道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李睦州跟師兄趙文敏,只知道師父是在那邊跌境的,雖然返回浩然天下,修養(yǎng)多年,終于重返玉璞境,但是師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玉璞了。為此師公于玄幾次想要讓師父去一趟云夢洞天,師父只是不肯,說名額有限,機會難得,要讓給那些真正的仙苗,讓給年輕人。
陳平安淡然道:“當徒弟的,過了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當師父的于道友又沒去過。所以給你這個給垢道人當徒弟的道士,我覺得更合適一些。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好了,我如果是于道友,就是打悶棍,套麻袋,也要將弟子垢道人,先丟到云夢洞天再說其他。不肯修煉,不愿浪費洞天的道韻靈氣?那就待著好了?!?/p>
李睦州心情復雜,神色古怪,這一刻,終于將說話確實“掏心窩子”的山主,與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兩者印象重疊幾分。
陳平安微笑道:“這邊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腳那邊,與道士仙尉多聊幾句道法。”
李睦州點點頭,走出十數(shù)步外,才記起與那位年輕隱官道一聲謝,猛然轉頭,卻發(fā)現(xiàn)陳平安依舊站在門外?!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們這些個譜牒修士啊,方才田宮一巴掌拍下去,都沒拍碎那張材質(zhì)尋常的椅子,就不覺得奇怪嗎?”
“李道長,容晚輩說句難聽的,你師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這戰(zhàn)場廝殺的手段,與蠻荒修士斗智斗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難盡,在劍氣長城,積攢戰(zhàn)功不多,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年是我坐鎮(zhèn)避暑行宮,而不是那個舊隱官蕭愻,你師尊的戰(zhàn)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窩子”的言語,忍不住問道:“就連薛天君都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