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崇本嘆了口氣,興許除了聽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驪王朝的所有官員,這個“之”,誰都難辭其咎?
老人這么多年以來,一直在山中看著大驪朝野的沿革變遷,每次出山游歷,都是在地方州郡觀察各類朝廷政策的落地結(jié)果,憑此精研、勘驗書上大傳統(tǒng)和書外小傳統(tǒng)的相互轉(zhuǎn)變一事。
若說那幾部邊疆學(xué)著作是肉眼可見實在國境線,那么這些年來“自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記錄的,便是大驪王朝虛的、無形的國境。此事絕非一個迂腐老夫子皓首窮經(jīng)鉆在故紙堆里研究的無用學(xué)問,恰恰相反,兩份國境“堪輿圖”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這份肉眼不可見的“虛實轉(zhuǎn)換”,既是經(jīng)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結(jié)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換了國姓,斷了國祚,只在一瞬間,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天地變色!
韓祎覺得若是繡虎崔瀺還是大驪國師,他就毫不猶豫沖上去了,因為他毫不擔(dān)心因為此事,自己會丟了官帽子,或是連累家族。
年輕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馬背,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進入老鶯湖園子,憂心忡忡,年輕人看那一眼國師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驃看著那些文官毫不讓人意外的按規(guī)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驃其實早就有了決定。這才幾年?再過十年后,二三十年之后又會如何?既然如此,還不如回到家鄉(xiāng),撈個高官厚祿,說不定自己還能照顧好親眷們。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縣王涌金這樣的官,而且他們的官注定會當(dāng)?shù)迷絹碓酱螅仳娪X得就憑自己那點腦子,要么跟他們一起混,否則遲早有一天,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鄉(xiāng),那些不干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惡名昭彰的奸臣也罷,秦驃自認(rèn)好歹曉得他們做壞事大致是什么路數(shù),大驪官員則不然,他們一個個的,實在是太聰明了,國師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戰(zhàn)前戰(zhàn)后,已經(jīng)教給了他們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幾年前,秦驃還覺得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諸國,你們理當(dāng)覺得我們大驪鐵騎可怕。
時間久了,秦驃便覺得連他這個當(dāng)年主動選擇留在大驪京城的兵馬司校尉,覺得大驪王朝可怕在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中。
水榭內(nèi),少女心中所想的“韓縣令大概是個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種答案。
巡城兵馬司校尉秦驃的媳婦,京城本土人氏的婦人,聽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議,她“呆了呆,說好的?!币彩且环N答案。
這些,還有大驪王朝,官場和民間,還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語,行為。
都是他們在繡虎崔瀺離開大驪、陳平安來到京城接任國師之間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雖然愁容滿面,依舊憂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過,更怕你殺雞儆猴,雷聲大雨點小,現(xiàn)在就很好,再好不過了!卻依舊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接下來才是你身為大驪國師、是否及格的考驗所在。
繡虎,果然是我錯了,你才是對的!
當(dāng)年以故意贈送“愚廬”的一塊文房匾額給我,罵得好,一罵就罵了我這么多年,算你狠!
只希望接下來在大驪京城,在整座廟堂整個官場,乃至于大驪邊軍,你都敢下刀子,敢于讓整個朝廷都別再誤會一事了,你肯出任國師,不是什么大伙兒在一條船上了,而是你要讓他們明白一個最結(jié)實的道理,到底何為“舟中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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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邈帶出院子的一幫扈從,除了高弒站在墻邊,其實還有三個活人,不過他們沒有說話的份,此刻反而是還能站著,活著。
他們當(dāng)下都很嫉妒“走一邊去涼快”的高弒。
曹略猶豫了一下,覺得他一個既是大綬王朝又是大驪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話,思來想去,就去跟高弒作個伴,躲是非。
高弒用眼神阻止這位大綬王朝的頭等貴客,無果,曹略轉(zhuǎn)身,靠著墻壁,高弒無可奈何。
曹略笑問道:“高宗師,當(dāng)真底子干凈?”
高弒沒好氣道:“曹公子,你也別跟我說些風(fēng)涼話。在那烏煙瘴氣的大綬王朝,我是什么身份?大綬殷氏的頭等客卿!好歹是個九境瓶頸的山巔境,關(guān)鍵年紀(jì)還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么身份,真有什么見不得光的臟活,輪得到我去親自動手?蔡玉繕不就是專門安排誰誰誰去做這些個的?”
曹略點頭道:“書上不寫這些學(xué)問,倒是聽說過一些門道?!?/p>
高弒一邊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跡,一邊疑惑問道:“曹公子,你來這邊趟渾水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