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桿,緩緩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涼。
陳平安攤開手掌,低頭望去。
他跳上欄桿,緩緩而行,眺望遠方,紫陽府外鐵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當下身處黃庭國、紫陽府、紫氣宮的藏寶閣高樓,檐下欄桿上。
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shù)匕傩站瓶驼f那場佛道之辯,因為有那么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檐躲雨。
又記得陸臺曾經(jīng)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fēng)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臺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具體落在一個人的身上,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眾生百態(tài)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jù)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師曾經(jīng)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zhàn)爭和諸子百家的學(xué)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jīng)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遠的三教圣人,到底為何非要慢下來?
至圣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開天辟地之功的圣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游歷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著他一起練拳,曾經(jīng)笑言,歷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
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quán)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dān)心嗎?只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dān)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歷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shù)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談彌補?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上,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修改的機會?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
陳平安一次次在欄桿上緩緩而行,走到盡頭便轉(zhuǎn)頭,來回反復(fù),一次次行走于欄桿的左右兩端。
陳平安此時此刻,并不知道一個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內(nèi)心深處,每一個深刻的念頭,它們就像心田里的種子,會抽芽,可能許多會半路夭折,可有些,會在某天開花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