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p>
杜俞松了口氣。
陳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對著那只朱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p>
當鬼宅大門打開后,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xiàn)身。
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不少百余人一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里邊,那些個給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shù)钠鸵奂叶?,以及從隨駕城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么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xiāng)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并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yǎng)傷很久,這么長時間躲在鬼宅里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商鞎缘脤Ψ诫x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勞什子的劍仙,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伙青壯男子正推著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著那棟鬼蜮森森、無人敢住的宅子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們。
三位常年在隨駕城游手好閑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路。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位猶在襁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jié),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酣睡,還是凍傷了,并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那輛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那位白衣年輕人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后還怎么活???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倆吧!”
婦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邊輕聲言語,說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婦人,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
可憐人吶。
陳平安蹲下身,“這么冷的天氣,這么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娘親的,舍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有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是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fā)蒙。
然后只見那個年輕人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嚎起來,什么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后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嚎不已,教人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那個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隱匿于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江湖刺客。
應該都是些對方幕后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惡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范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里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怎么辦呢?
因為陳平安覺得自己是真的被惡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