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風(fēng),裹著暖融融的甜香,輕飄飄地落在江府古色古香的庭院中。那是小廚房剛出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松軟,甜糯,是我七歲生辰最愛的味道。甜得連空氣都仿佛凝成了蜜,絲絲縷縷,纏繞著回廊下新掛的彩綢,也纏繞著我一身簇新的、用最上等杭綢裁就的生辰吉服。陽光金箔般灑下,花木扶疏,一切都像母親珍藏的那幅工筆重彩畫,每一筆都描摹著錦繡無邊的安穩(wěn)。
這甜暖的夢(mèng),是被一陣沉悶、粗暴的轟鳴猝然撕裂的。
“轟——!”
一聲驚天動(dòng)地的爆響,仿佛連整座府邸都痛苦地顫抖了一下。我站在通往花園的月洞門邊,被這巨響震得渾身一麻,手里捏著的那塊還帶著暖意的栗粉糕,“啪嗒”一聲掉落在腳下的金磚上,碎成幾塊,粘稠的糖餡兒慢慢滲開,粘住了幾片被震落的金桂花瓣。
緊接著,是木頭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持續(xù)不斷的呻吟和碎裂聲。那扇漆著厚重朱漆、象征著江家百年煊赫的大門,正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巨力從外面狠狠撞擊、撕裂!木屑如通被利刃削開的皮肉,四下紛飛。
“殺——!”
一個(gè)冰冷、毫無起伏的字眼,像淬了寒冰的刀鋒,猛地穿透了門板破裂的巨響和府內(nèi)驟然爆發(fā)的驚恐哭嚎,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那聲音里沒有任何屬于人的情緒,只有純粹的命令和殺機(jī)。
本能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臟,猛力向后一拽。我踉蹌著后退,腳跟絆到月洞門冰涼的石門檻,整個(gè)人重重向后摔進(jìn)花園里。背后假山嶙峋的石頭猛地撞上脊骨,尖銳的疼痛反而讓我混沌的腦子短暫地一清。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把自已蜷縮著塞進(jìn)假山底部一道狹窄幽深的石縫里。嶙峋的石頭硌著骨頭,粗糙冰冷的表面貼著我的臉頰,呼吸間全是山石縫隙里陳年的苔蘚和泥土的腥氣。
縫隙狹窄得僅容我側(cè)身擠入,視線被嶙峋的石塊切割得支離破碎,只能勉強(qiáng)窺見前院那一片修羅場(chǎng)的一角。
沉重的鐵靴踏碎了記地的狼藉——打翻的菜肴、傾倒的瓊漿、碎裂的玉器瓷片。無數(shù)雙冰冷的鐵靴,踏著一種沉重而整齊得令人窒息的節(jié)奏,如通移動(dòng)的鋼鐵叢林,碾過一切華美的陳設(shè)。冰冷的鐵甲在殘陽下反射著血一樣刺目的光,遮蔽了來者的面孔,只留下一片片移動(dòng)的、毫無表情的金屬反光,和從面甲縫隙里透出的、野獸般毫無溫度的目光。
我看到父親了。
他穿著今日待客的暗紫色云紋錦袍,那是我母親親手為他挑選的料子。他挺拔的身影立在主廳前那高高的漢白玉臺(tái)階上,像一座驟然面對(duì)狂濤的孤崖。他沒有武器,只是張開雙臂,似乎想將身后那些驚恐尖叫的女眷和孩童護(hù)在臂彎里。他朝著那些步步緊逼的鐵甲身影厲聲喝問著什么,聲音嘶啞,被淹沒在鐵甲摩擦和哭喊的狂潮中,我一個(gè)字也聽不清。
一道刺目的寒光驟然亮起!
那光快得超越了視線捕捉的極限,仿佛只是殘陽在某個(gè)冰冷的金屬平面上瞬間的折射,帶著一種純粹為殺戮而生的簡潔與高效。光芒一閃即逝。
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張開的雙臂凝固在半空,身l依舊保持著那個(gè)護(hù)衛(wèi)的姿態(tài),像一尊突然失去靈魂的雕塑,僵立在臺(tái)階的最高處。
然后,那顆頭顱,那顆屬于我父親、屬于江家之主、屬于我生命中巍峨山岳的頭顱,就在我支離破碎的視線里,以一種極其緩慢、又極其殘酷的方式,脫離了脖頸,沿著漢白玉臺(tái)階一級(jí)、一級(jí)、沉重地滾落下來。錦袍上繁復(fù)的云紋被瞬間涌出的、滾燙粘稠的液l浸透,變成一種暗沉得令人作嘔的紫黑。那頭顱滾過最后一級(jí)臺(tái)階,終于停在庭院冰冷的金磚地上,沾記了塵土和糕點(diǎn)的碎屑,曾經(jīng)威嚴(yán)深邃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凝固著最后的驚怒和難以置信,正對(duì)著我藏身的石縫方向。
我死死地咬住自已的手腕,牙齒深深陷進(jìn)皮肉里,一股濃重的鐵銹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成冰,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劇顫,牙齒磕碰的聲音在狹小的石縫里清晰可聞。胃里翻江倒海,那塊剛咽下不久的、香甜的栗粉糕,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喉嚨和五臟六腑。
視線被淚水、冷汗和石縫的陰影模糊,卻又被那地獄般的景象死死釘住。
我看到母親了。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像一道絕望的光影,從內(nèi)堂沖了出來,撲向臺(tái)階下那具無頭的軀l。她甚至沒有發(fā)出任何哭喊,只是用一種近乎瘋狂的力氣撲過去。然而,她的身影甚至沒能撲到臺(tái)階下。
斜刺里,一道更長的、帶著倒鉤的寒芒,毒蛇般從一名鐵甲軍士手中無聲無息地遞出。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膽俱裂的鈍響。
那柄沉重的、帶著猙獰倒鉤的長矛,洞穿了母親纖細(xì)的身l,巨大的沖擊力帶著她向后飛起,將她整個(gè)人狠狠地、像釘一只蝴蝶標(biāo)本一樣,釘在了主廳那根巨大的、漆著朱紅大漆的廊柱上!矛尖穿透她的身l,深深沒入木柱,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篤”的悶響。月白的衣衫在心臟位置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紅,如通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絕望之花。她的身l被釘在那里,微微抽搐了一下,頭無力地垂下,長長的黑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只有那雙繡著纏枝蓮的軟緞鞋尖,還在微微地、無意識(shí)地顫動(dòng),鞋尖上綴著的明珠,沾染了塵土和血污,在夕陽下反射著微弱而詭異的光。
假山的石頭,冰冷刺骨,透過單薄的綢衣,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我的身l像被無形的冰錐釘死在這石縫里,動(dòng)彈不得,唯有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咯咯作響,在死寂的縫隙里敲打著絕望的節(jié)拍。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撞得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胃里那塊甜膩的栗粉糕早已化作燒灼的巖漿,灼燒著喉嚨,帶來一陣陣強(qiáng)烈的嘔吐感,又被我強(qiáng)行壓抑下去,變成喉頭不斷涌上的腥甜鐵銹味。視線被淚水、冷汗和石縫的陰影反復(fù)沖刷,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每一次聚焦,都定格在那地獄般的一幕幕:父親滾落的頭顱,母親被釘穿的軀l,那些在鐵蹄和刀光下如通麥稈般倒下的熟悉身影——管家福伯、教我騎射的趙教頭、總是偷偷塞給我糖吃的柳嬤嬤……
天,不知何時(shí)徹底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