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和十八年秋,錦衣衛(wèi)指揮使李魏榮一干人等抗旨拒捕,率一百精銳自京城出逃。五日后途經(jīng)蓮花村,屠盡全村近百人口。榮和帝震怒,命二皇子康王率兵追捕,就地正法。
屠村案半個月后,一場連日不息的風(fēng)雨將永州澆得一片死寂。
門前燈火如鬼影飄曳,盔甲滴著猩紅雨水,像餮足的野獸漠然邁過一地橫尸,蜿蜒的血隨腳下積水生了根,泛開艷麗的漣漪。
正屋大門緊閉,守在門前的人聽過羽林軍的稟報,冷眼點了頭,就讓人退回到門外守著,不得踏入院中一步,隨后進門俯身對康王低語道:“主子,外邊清點過,只逃脫一人,其余錦衣衛(wèi)皆已不留活口?!?/p>
康王趙慶瑨取下頭盔,身上沒沾幾分血跡和雨水,漫不經(jīng)心地抬手一指,說:“這還有一個?!?/p>
高邑聽完主子這一句,抬眼時殺意驟起。
門窗都被關(guān)上,屋里的氣味尤其濃烈。
江瀾貼墻而坐,衣裳上的刀口大小不一,浸在渾身血跡中看不真切,說話時難以抑制地發(fā)出一聲嗚咽,氣息飄忽不定:“殿下,留我對你更有好處?!?/p>
一口氣講完這一句,幾近奪去她僅剩的所有意識。人大概真的到了將死之際才會有最深處的求生欲,江瀾前所未有地想堅持下去,再多撐一會兒,再多說一句,也許人就來了。
趙慶瑨撇了一眼已沒了氣息的李魏榮,面無表情道:“那是在此之前,你能給本王行蹤情報,助本王圍剿。但今夜之后,錦衣衛(wèi)已被剿殺,成不了氣候,本王只帶著這些人頭回去便可領(lǐng)賞。”
他起身走到江瀾面前,俯視著沉魚落雁的姿容,依舊冷漠道:“更何況,本王如你所愿,將你義父李魏榮的命留給你,算兩清了?!?/p>
趙慶瑨的生母是當(dāng)朝皇貴妃,皇貴妃出身武將之家,年輕時稱得上女中英豪。趙慶瑨多少被教養(yǎng)出幾分膽識,素有奉旨平息亂勢的功績。江瀾事先忖度過,和這樣的角兒談判又與司禮監(jiān)秉筆劉昆不一樣,威逼和美色只會把自己趕上死路。
江瀾覺得唇舌干澀,咽了咽喉嚨,全是血腥味,抽動起全身的痛楚,反倒多了幾分清醒。
“殿下知道,皇上惜名,我只是李魏榮的養(yǎng)女,說到底算不得錦衣衛(wèi)的人,趕盡殺絕并非賢明之舉。留我一個活口,便是皇上與殿下的恩威并濟,彰顯皇上乃仁君明主,此其一。其二,殿下事先應(yīng)該有所耳聞,既然我是讓人忌憚的存在,殿下這么聰明,應(yīng)該明白留我比殺我更有好處?!?/p>
江瀾壓著喘息和痛楚,任何的虛弱和怯意都會讓人有機可趁。她凝視那雙俯視而下的眼睛,試著調(diào)動體內(nèi)的蠱毒去看穿什么,可如今身負重傷,極致的虛弱下根本無法調(diào)動。
趙慶瑨低笑一聲:“你倒是知道不少。李魏榮養(yǎng)得你如珠似玉,教你這么多本事,你因何非要親手了結(jié)他?”
江瀾眸光翕動。過去十年光陰暗無天日,那些鮮血淋漓的日子在眼前席卷翻過。
“殿下人中龍鳳,怎知籠中獸的滋味?若真要深究,他不論落在誰的手里都是死不足惜,殿下且當(dāng)我為朝廷除害,換殿下一絲憐憫?!苯瓰懜杏X到意識開始混沌,啞著聲音接著道:“殿下今日截殺錦衣衛(wèi)皆因殿下英明神武,指揮有度,這樣的功勞,若沒有個無辜的人為殿下正名,豈不可惜?”
趙慶瑨沉默不語,似在思索。
雨勢漸微,更顯沉寂,守在門外的親衛(wèi)沒有走動,只在安靜待命。江瀾在模糊的意識里只聽到嗚咽不絕的雨聲,一下一下敲打在心口。
江瀾漸漸沒有力氣再堅持下去了,李魏榮一死,大仇得報,可是一身蠱毒也隨之無解。如今了無牽掛,短暫又苦痛的一生就此到頭也未嘗不好。
稀疏的雨聲里,江瀾的耳邊恍惚傳來江瀅死前的最后渴求:“阿瀾,你要活著,要活著?!?/p>
她手掌使了點力氣撐著自己。
不能死。
這條命是阿姐以死換來的。再爛,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