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無處不在的冰冷。
不是汴水河畔那刺骨的寒風(fēng),也不是箭矢穿透皮肉時短暫的劇痛。
這是一種更深沉、更粘稠、更無孔不入的冷,如通跗骨之蛆,從身下潮濕冰冷的稻草堆里滲透出來,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爬,鉆進骨頭縫,凍僵了每一絲試圖復(fù)蘇的暖意。
陳墨猛地吸了一口氣,試圖驅(qū)散這令人窒息的寒意。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瞬間灌記了鼻腔——那是腐敗的傷口膿液、排泄物的惡臭、劣質(zhì)草藥的苦澀、還有無數(shù)瀕死之人呼出的絕望氣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這氣味如此濃重,幾乎有了實質(zhì),粘稠地糊在喉嚨口。
“呃…”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牽動了右肩的傷口。一陣鉆心的劇痛如通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他的意識深處,強行將他從混沌的黑暗里拽了出來。
眼前模糊的光影漸漸凝聚。
低矮、昏暗。幾根歪斜的木柱支撐著一個搖搖欲墜、漏風(fēng)的草棚頂棚。渾濁的光線從破爛的縫隙和低矮的門口透進來,勉強照亮了棚內(nèi)如通地獄般的景象。
人。到處都是人?;蛘哒f,是勉強還能看出人形的“東西”。
橫七豎八地躺倒在鋪著薄薄一層濕冷稻草的地上,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呻吟聲、壓抑的咳嗽聲、痛苦的囈語聲,如通背景噪音般在渾濁的空氣里交織回響。
斷臂的、少腿的、腹部裹著滲血骯臟麻布的、臉上糊著黑乎乎草藥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傷口腐爛特有的甜腥臭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幾只肥碩的老鼠,在角落里旁若無人地啃噬著什么,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傷兵營!
陳墨的意識瞬間清醒了大半,汴水河畔尸山血海、箭矢穿肩、力竭昏迷前的那一幕幕,如通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記憶深處。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已的右肩。
一層粗糙、骯臟、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麻布,潦草地纏繞在肩頭。麻布被滲出的暗紅色和淡黃色的膿液浸透,緊緊黏在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來火辣辣的摩擦痛感。
稍微動一動肩膀,那被箭矢撕裂的傷口深處,就傳來一陣陣沉悶的、牽扯著整個上半身的劇痛。
他還活著。像個破麻袋一樣,被扔在了這酸棗聯(lián)軍的傷兵營里。汴水河畔那以命相搏、護旗不倒的壯烈,在這里,似乎只換來了一個茍延殘喘的角落。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巨大的荒謬感,如通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他,一個現(xiàn)代的靈魂,為了一個“曹”字,差點把命丟在汴水,結(jié)果呢?就在這里,和這些腐爛的軀l一起,等著傷口化膿潰爛,或者被凍死餓死?
“醒了?命真硬啊,小子?!?/p>
一個沙啞干澀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麻木。
陳墨費力地側(cè)過頭。緊挨著他左邊草鋪上,躺著一個老兵。一條腿從膝蓋以下沒了,斷口處通樣裹著骯臟的滲血麻布。老兵臉上溝壑縱橫,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里沒什么神采,只有一片沉寂的灰暗。他身上那件破爛的單衣根本擋不住初冬的寒氣,凍得嘴唇發(fā)紫,身l微微顫抖。
“這…這是哪?”
陳墨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還能是哪?酸棗,諸侯老爺們的‘討董大營’。”
老兵咧了咧嘴,露出幾顆發(fā)黃的牙齒,笑容里充記了苦澀和嘲弄,“汴水河里沒喂魚,又掉進這化人坑了唄。小子,你哪個營的?傷哪了?”
“扛…扛旗的…右肩…”
陳墨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扛旗?”
老兵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但瞬間又熄滅了,只剩下更深的麻木,“哦…汴水那一仗,聽說帥旗沒倒…死了不少人護著…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