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里,充滿了無法抑制的痛苦、悔恨,還有一絲……深深的恐懼。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fā)給徹底鎮(zhèn)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吼完,似乎也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頹然地坐倒在床沿,用那只沒有黑色印記的右手,痛苦地抓撓著自己那頭油膩的亂發(fā),嘴里發(fā)出一陣陣如同困獸般的、壓抑的喘息。
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聽到的,只有他那沉重的、帶著嗚咽的呼吸聲,和窗外深水埗那片永遠不會停歇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嘈雜市井聲。
那聲音,有小販的叫賣,有汽車的喇叭,有樓下師奶打麻將的“噼里啪啦”,還有遠處傳來的、警車那刺耳的鳴笛。
這些充滿了生命力的聲音,與我們這個小小的、充滿了死亡和秘密的房間,形成了一種極其荒誕而諷刺的對比。
我看著眼前這個痛苦不堪的男人,看著這個我從小就討厭、鄙視、甚至有些憎恨的二叔,心里那股追根究底的沖動,不知為何,卻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的、混雜著憐憫和酸楚的復雜情感。
我不知道他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但我能感覺到,那個秘密,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已經(jīng)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會一直這么沉默下去的時候,他終于緩緩地放下了手。
他抬起頭,看著我,那雙通紅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憤怒,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哀傷。
他疲憊地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
“阿安……”
“有些事,你唔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p>
“二叔……累了。真系好累?!?/p>
他說完,便不再看我,只是緩緩地躺了下去,用那床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都蒙了起來,像一只受了傷的、只想躲回自己洞穴里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我知道,我再也問不出任何東西了。
我默默地將那張黑白合影,重新放回了他的枕頭底下。然后,我?guī)退麑⒈蛔右春?,將桌上那杯已?jīng)涼透了的水倒掉,又重新給他燒了一壺熱水。
做完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在被子里微微顫抖的、孤獨的背影,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充滿了秘密和痛苦的出租屋。
我走在深水埗熙熙攘攘的街頭,周圍是涌動的人潮和閃爍的燈火。那些廉價的商品,廉價的食物,和廉價的生命,共同構(gòu)成了這座城市最真實、也最殘酷的底色。
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棟隱藏在無數(shù)霓虹燈牌背后的、破舊的唐樓。
我知道,我的家,我的根,那些所有關(guān)于我之所以成為我的答案,都藏在那棟樓的某個角落,那個充滿了怪味的、狹小的房間里。
那一刻,我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覺到,我的家族,我那神秘的阿公,我那玩世不恭的二叔,以及我那對只存在于照片里的父母,他們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足以改變一切的秘密。
而我,似乎就是解開這個秘密的……唯一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