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的目如絞絲,緊緊纏繞蕭允貞身影。
倏然間,她交疊在毯上的雙手,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堤岸上,一個精瘦河工好似被灰塵迷了眼,抬手揉了揉,目光飛快掃過高坡上靜默輪椅,隨即低頭。
那人手中鐵鍬落點(diǎn)悄然改變,專注挖掘東側(cè)一塊巨大條石底部泥土。
幾乎同時,堤下正彎腰查看一塊石頭的蕭允貞,身體忽然打了一個酒力上涌般的趔趄。
“哎——”蕭允貞輕呼一聲,就著傾倒之勢旋身,手掌穩(wěn)穩(wěn)按在那塊正被挖掘的條石旁邊的shi泥地上,靛青袖口瞬間沾染泥污。
他蹙起眉峰,帶著驕矜不悅甩了甩長袖,遙遙點(diǎn)著那塊條石,蠻橫無理抱怨道:“真是晦氣!一塊破石頭也敢臟了我的手!張謙,命人撬開瞧瞧,陛下親賜的玉佩莫不是讓它這歪心爛肺的東西給吞了?”張謙立刻應(yīng)道:“是,殿下!來人啊,撬開看看!”撬棍應(yīng)聲插入條石縫隙,沉重金屬與巖石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
“住手——!”一聲尖銳惶急喝令響起,如同破鑼般撕裂空氣。
遠(yuǎn)處河堤拐角,一隊(duì)人馬旋風(fēng)般疾馳而來,為首之人身著官袍,頭戴烏紗,面容精明中透著刻薄,正是太女的心腹,工部水部郎中——朱煥。
她面色鐵青,人未至,那尖銳的嗓音已攜著滔天怒意席卷而來:“奉太女殿下口諭!河堤重地,關(guān)系京畿安危!擅動堤石者,視同謀逆!”朱煥姿態(tài)強(qiáng)硬,神策軍士的動作本能地一滯,工部吏員面面相覷,臉上露出驚疑與恐懼。
那根懸而未動的撬棍,硬生橫在那里。
張謙臉色煞白,求助的目光猛地投向堤下的蕭允貞,更投向堤岸高處端坐如山的楚王。
楚王捻動白玉圭的手指驟然停住,沉靜如水的目光瞬間凝成淬毒的冰刀,帶著千鈞寒意,狠狠刺向疾馳而來的朱煥。
蕭允貞從咽喉擠出一聲冷笑,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冒犯了雅興,他甚至并未回頭,只是極其不耐煩地、帶著被攪擾的驕縱怒意,低聲道:“真是聒噪。
”話音未落,蕭允貞猛地將手中還剩小半壺瓊漿的白玉酒壺,朝著那塊條石和撬棍方向,狠狠擲了過去。
那白玉酒壺攜濃郁醇香,在空中劃過一道刺目的的弧線。
它并未直接砸向條石,呼嘯而過,狠狠撞向那根懸而未動的撬棍末端。
“當(dāng)啷——咔嚓!”白玉脆裂,金屬炸響!酒壺應(yīng)聲而碎,瓊漿四濺。
撬棍讓精準(zhǔn)的撞擊向下砸去,下方早已被暗中掏空、僅靠朽爛木料和泥土勉強(qiáng)支撐的根基,再無法承受這驟然施加的力道——“轟隆——!??!”驚雷震響,堤岸顫抖,幾近驟然爆發(fā)。
那塊條石轟然脫離原位,裹挾著漫天飛揚(yáng)的塵土、碎石和渾濁的泥漿,砸落堤岸。
巨石入水,泥浪滔天,登時潰壩。
潰口堤段裸露畢現(xiàn),夯土間沖出大量沙土茅草,朽爛斷裂的竹片雜亂刺向上空,空洞底部,散落著幾片邊緣焦黑的、厚實(shí)的油布?xì)埰?,散落的泥土和朽木間,清晰地混雜著大量灰白色的、散發(fā)著刺鼻火硝氣息的粉末。
時間仿若凝滯,唯有河水奔流嗚咽,泥水中翻滾下沉的沉悶余響,在場之人,無一不倒吸冷氣。
朱煥同她帶來的人馬僵在堤上,面無人色。
堤岸旁,蕭允貞極其嫌棄地甩了甩沾滿泥污的寬大袖口,靛色錦緞早已失去了原有華彩,變得污濁不堪。
他低頭看看沾滿泥污的華貴馬靴和shi漉袖口,眉頭緊蹙,極不雅致地“嘖”了一聲。
他甚至抬起一只腳,試圖在草地上蹭掉泥土,動作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孩童般的任性。
“真是惹人生厭——”他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里帶著還未散盡的酒意,一通抱怨道:“好好的玉佩沒尋著,倒惹了一身腥臊!貪墨工款,欲引人禍,諸位大人的手筆真是了不得啊。
”朱煥如夢初醒,原本雍容華貴的面龐上青一陣紫一陣,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向蕭允貞,聲音因?yàn)闃O度的憤怒而尖利得變了調(diào):“安陽郡君!你……你膽大包天!竟敢公然毀壞河堤重地!此乃動搖國本、禍亂京畿之重罪!來人!給我拿下……”她話音未落,一聲凄厲的慘叫驟然響起,并非蕭允貞,而是自朱煥身后一名試圖上前執(zhí)行命令的親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