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正月廿三。
終南山巔,雪色連天。
前夜一場新雪,將連綿起伏的群山徹底裹入素縞。
天光未透,鉛云低垂,蜿蜒而上的官道如一條墨色絳帶,嵌在茫茫雪色中,其上冠蓋如云,旌旗招展,甲胄寒光在清冽晨光中連成一片流動銀河。
玉虛宮立于主峰,黑瓦朱墻在皚皚白雪中更顯莊嚴肅穆。
此刻,宮觀內(nèi)外早已是甲胄森然,神策軍精銳身披玄色重甲,從山門一直延伸到主殿三清閣前的太極廣場,儀仗煊赫,長戟如林,斧鉞生輝,直顯皇家威儀。
監(jiān)國皇女蕭允儀的法駕,已于寅時初刻抵達。
沉重的朱漆宮門次第洞開,回響悠遠,驚起寒鴉數(shù)點,撲棱著翅膀掠過覆雪的松林梢頭。
蕭允儀身著玄底緙絲絞焰絳紗袍,頭戴九旒金鳳銜珠冠,額心一點赤金花鈿。
她手持那柄象征監(jiān)國權(quán)威的赤鸞白玉圭,步履沉凝,在儀仗扈從的簇擁下,沿著被連夜清掃出來、卻依舊覆蓋著薄薄一層冰凌的寬闊神道,一步步拾級而上,走向禮煙繚繞的三清閣。
玄色大氅的厚重貂絨領(lǐng)口拂過冰冷的空氣,留下無形威壓。
為圣上親征隴右、太女平定河西祈福,為胞弟安陽郡君生辰祝禱,更為這蕭梁天下社稷蒼生祈愿天命永昌——這三重沉甸甸的祈愿,今日便系于她一身。
三清閣前,巨大的青銅香爐早已燃起特制的降真香。
青煙筆直,在凝滯寒冷的空氣中扶搖直上,與低垂的云靄相接。
道鐘悠揚,法鼓低沉,伴著數(shù)百玉冠道士整齊劃一、帶著奇異韻律的誦經(jīng)聲,于雪峰之間回蕩,只余下近乎神性的莊重。
為首的女冠身量高挑,法衣素凈,唯衣領(lǐng)袖口繡著繁復的云箓暗紋,手持一柄白玉拂塵,面容清癯,眼神銳利沉靜,正是此番大典的都講,終南山道門座上親傳首徒,亦是此次法事合規(guī)的總理之人,張靜玄,號云鶴仙子。
她立于瑤臺之下,身影在繚繞的禮煙中若隱若現(xiàn),氣度超凡,儼然已是方外之人。
廣場兩側(cè),早已按品秩肅立著宗室皇族、文武百官,不同規(guī)格的赤玄朝服在雪色映襯下格外鮮明。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在他們的臉頰上、官袍上,無人敢動,無人敢言,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唯有目光追隨著監(jiān)國皇女那玄色的身影,投向禮煙繚繞的大殿深處,眼神復雜,敬畏、揣測、算計、麻木,不一而足。
百匹官袍邊緣,一方區(qū)域被巧妙地隔離開來,自成天地。
數(shù)架屏風于太極廣場東側(cè)臨崖處圍出一片獨立空間,屏風以紫檀木為骨、蒙著層層疊疊月影紗。
紗帷輕薄如霧,數(shù)層疊加,既隔絕外側(cè)寒風,又使得內(nèi)里光影朦朧透出。
屏風內(nèi)側(cè),銀霜炭盆無聲地散發(fā)著融融暖意,氣息交融,浮動著清冽梅香與上等沉水香。
這便是專為安陽郡君蕭允貞設(shè)下的觀禮席。
蕭允貞今日罕見地著了合乎禮制的衣袍,一身秋香色織金云海紋的廣袖深衣,外罩同色系、以銀線繡滿纏枝蓮紋的曳地大氅,墨發(fā)一絲不茍地用赤金嵌寶蓮花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左頷那顆醒目的青痣。
他端坐于一張鋪設(shè)厚厚白虎皮的酸枝木圈椅中,面前是一張寬大的紫檀翹頭案。
案上,已鋪開數(shù)張?zhí)刂频乃匕仔垼靡詼貪櫚子裣噫?zhèn),一方端溪紫石硯里,墨汁濃黑如夜,散發(fā)著清冽的松煙氣息,一柄赤金小勺,鏨刻著精巧的卷草紋,置于同樣質(zhì)地的青玉筆擱旁。
蕭允貞并未如尋常觀禮者那般望向大殿,對那宏大的誦經(jīng)聲也置若罔聞。
只微微垂著眼瞼,修長的手指拈起那柄赤金小勺,從硯中舀起少許濃墨,注入一只小巧的赤金鏨花水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