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都喝了不少,然后借著酒勁兒在整個石頭大宅各個能想到的地方縱情,從餐廳到私人圖書館,又從書房到閣樓——骨瓷盤摔個粉碎,羊皮封面的拉丁文古籍散落一地。
他們在畫室里她未完成的油畫前放肆,畫架打翻,鈷藍和赭石顏料濺得到處都是,甚至在古董三角鋼琴上也荒唐了好幾次。
那晚,平時總是只喜歡聽她彈琴的克萊恩,坐在琴凳前,指節(jié)落下,德彪西《月光》的第一組音符便如薄霧般漫開來。
女孩依偎著他,閉著眼睛,琴聲為她勾勒出萊茵河的月夜。波光粼粼,河畔樹木搖曳,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這是戰(zhàn)前的柏林,是他的故鄉(xiāng),也是她求學(xué)的地方。
男人低頭,目光掠過女孩側(cè)顏,琴聲就在這時不知不覺沉了下去。云層聚攏,月光被遮蔽,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女孩心頭不由得發(fā)緊。
而就在那黑暗就要吞噬一切時,旋律卻奇跡般再度輕盈起來,一陣風(fēng)撥開烏云,皎潔月光灑滿大地,也為想象中的萊茵河披上一層銀紗。
《月光》余韻將散未散,貝多芬的《皇帝》已如雷霆降臨,琴聲變得鏗鏘有力,時而如鋼鐵巨獸在行進時震動大地,時而如隆隆炮火染紅天際。
到了樂章最高潮處,男人手指砸向琴鍵,力量狠戾又決絕,仿佛正與某個強大敵人,進行著一場孤注一擲的廝殺,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最后一個音符如炮彈般炸響,隨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女孩望著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默默將手放在尚有余溫的琴鍵上,《G弦上的詠嘆調(diào)》如小溪傾瀉而出,純凈而安寧,這是他閑暇時愛聽的曲子。
她彈奏了他最擅長的巴赫,很慢,帶著東方式的克制,節(jié)奏仍不盡如人意,但她在安撫他,他也確實被她安撫了。
兩個年輕人在琴凳上再次靠近,長久地接吻,之后就和往常一樣擦槍走火,在這架有兩百年歷史的鋼琴上,他進入了她。
他們不顧一切地交合,桃花心木琴身隨之震顫,隨著他的沖撞,她的后背壓過象牙琴鍵,琴槌敲擊琴弦,發(fā)出一連串不成調(diào)的和弦。
這架為歐也妮皇后演奏過《茶花女》、見證了無數(shù)沙龍雅集的老鋼琴,就這么不和諧地轟鳴了整晚,似是對他們不分場合沉溺愛欲的譴責(zé),又像是自己也淪為這場末日狂歡的共犯。
克萊恩像頭絕望地標記著領(lǐng)地的狼,執(zhí)意要在宅邸每個角落留下屬于他的氣息,就連閣樓的老舊留聲機旁都不能幸免。
當然,他們也不全是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宣淫,第二天,克萊恩就帶女孩來到了巴黎十六區(qū)洛塔街的一家照相館。
玻璃櫥窗被明星肖像塞得滿滿當當,瑪琳·黛德麗微揚著下頜,迦本指間煙霧繞出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情。
饒是拍攝過諸多名流巨星,照相館店主在見到這對年輕組合時仍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男人是標準的日耳曼杰作,金發(fā)碧眼,一身黨衛(wèi)軍上校軍裝,骷髏帽徽透著冷光;而他身旁,則是如名貴瓷器般精致的東方女人,烏發(fā)雪膚,溫柔又嬌小。
這組合乍看可稱不上和諧,可店主卻不得不承認,他們?nèi)绠吋铀鳟嬜骼锏纳珘K碰撞,竟荒誕地彼此馴服。
和最近來這的很多德國軍官一樣,他們應(yīng)當是男人在部隊開拔前,過來和妻子拍合影的。
店主不太了解遠東,自然也認不出女孩那身剛好可以用來遮蓋脖頸紅痕的旗袍。但聽說德國的種族條例里,像他們這樣的軍官可不能和非雅利安血統(tǒng)的人結(jié)婚,或許這女人是日本人?
“長官再請再往左側(cè)身一些,好對,左手放在夫人腰上…。是的就這樣…。。夫人的下巴可以再抬高一點點…。對…好?!?/p>
“夫人”這個稱呼說出口的時候,店主不經(jīng)意注意到,金發(fā)軍官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快得像錯覺。
夫人…
這個稱呼像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圈圈漣漪之下,卻是涌動的暗流。他怎么會沒想過?
就在結(jié)婚申請被駁回的那晚,書房的半瓶干邑,見證了一個容克又一個堪稱離經(jīng)叛道的念頭。
那晚喝到第三杯時,一個一年多前在華沙軍官俱樂部聽到的傳聞,竟清晰地撞進了腦海里——國防軍第七裝甲師那個馮施特勞赫少校,用手槍頂著當?shù)厣窀傅奶栄?,逼他為一個波蘭女人證婚。
那一刻,隔著時空,他完全能理解那種瘋狂。
“老神父嚇得《圣經(jīng)》都拿反了…波蘭妞的婚紗還是用窗簾現(xiàn)改的?!碑敃r同僚們帶著戲謔傳頌這軼事。
但酒精帶來的灼熱沖動退去后,理智重新占據(jù)上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