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翻看賬冊,賈珠越發(fā)覺得賈府的內(nèi)里早已蛀空。采買虛報、田莊克扣、鋪面虧空,樁樁件件都透著荒唐。他把疑點一一記下,卻不急著發(fā)作——如今他身子未愈,在府中根基未穩(wěn),貿(mào)然動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只會引火燒身。
這日晨起,剛用過燕窩粥,素云就捧著件藕荷色的杭綢夾襖進來:“大爺,今兒天涼,穿上這件吧。這是大奶奶昨晚連夜給您縫的,說您病剛好,仔細著涼?!?/p>
賈珠接過夾襖,入手溫潤,針腳細密平整,看得出縫衣人頗為用心。他想起昨日李紈那副疏離模樣,心里倒有些詫異——這位大奶奶,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冷淡。
“替我謝過大奶奶?!彼p聲道,“告訴她不必如此費心,養(yǎng)好自已的身子要緊?!?/p>
素云應著去了。賈珠穿上夾襖,正合身,暖意從布料蔓延到身上,倒驅(qū)散了幾分晨寒。他走到窗邊,望著院里的石榴樹,葉子上還掛著露水,亮晶晶的。
忽聽院外一陣笑語,是寶玉的聲音:“林妹妹,你看這只蝴蝶好不好看?我給你捉來!”
接著是個清脆又帶著幾分怯生生的女聲:“寶哥哥別跑,仔細摔著。”
是林黛玉!賈珠心里一動,推開窗往外看。
只見寶玉穿著件水紅色的箭袖,正追著一只彩蝶在院里跑,身后跟著個穿淺粉色衣裙的小姑娘,梳著雙丫髻,身形纖細,眉眼如畫,正是林黛玉。她手里捏著塊帕子,看著寶玉跑動,嘴角噙著淺淺的笑,那抹笑意落在眼底,像含著一汪清泉。
這便是初見時的黛玉?比書里寫的還要靈動幾分。賈珠看著,心里微微松了口氣——至少此刻,她臉上還有孩子氣的鮮活,不像后來那般終日愁眉不展。
正看著,就見周瑞家的提著個食盒進來,笑道:“大爺,老太太知道您今日精神好,特意讓小廚房燉了冰糖雪梨,給您潤潤喉。”
賈珠謝了,讓素云接過食盒。周瑞家的卻沒走,搓著手笑道:“大爺,前兒您要的管事名單,小的給您整理出來了,您要不要過目?”
賈珠看了她一眼,這幾日周瑞家的對他格外殷勤,想來是那日查賬嚇著了,想攀附些關系。他淡淡道:“拿來吧?!?/p>
周瑞家的忙從袖中掏出個小冊子遞上。冊子上記著府里各房管事的名字、籍貫、分管事務,倒還算詳盡。賈珠翻到采買那一欄,指著“錢啟”的名字問:“這個錢啟,是負責采買胭脂水粉的?”
周瑞家的點頭:“正是。錢管事是賴大的遠房表親,在府里讓了五年采買了,向來‘會辦事’。”這“會辦事”三個字說得含糊,卻透著不言而喻的意味。
賴大是賈府的大管家,根基深厚,連賈政都要給幾分面子。錢啟是他的人,難怪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虛報。賈珠在心里記下這個名字,又問:“東莊的管事是誰?”
“是周瑞的堂弟,周旺?!敝苋鸺业穆曇舻土诵?,“前兒您問起租子的事,小的回去問了周瑞,他說周旺那小子去年冬天賭錢輸了,怕是……怕是動了租子的主意?!?/p>
倒還算坦誠。賈珠合上冊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這事別對外聲張?!?/p>
周瑞家的忙應著退了。賈珠看著冊子上的名字,心里冷笑——果然都是些沾親帶故的,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要動這些人,得先剪了他們的靠山。
正思忖著,就見寶玉拉著黛玉進了院。寶玉一進門就喊:“哥哥!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黛玉跟著進來,見了賈珠,忙斂衽行禮,聲音細細的:“給珠大哥請安?!?/p>
賈珠看著她,小姑娘臉皮薄,剛說了一句話,臉頰就泛起淡淡的紅暈,像雨后的桃花。他笑道:“林妹妹不必多禮,身子剛好些,進來坐吧。”
素云搬來椅子,黛玉謝了,小心翼翼地坐下,雙手放在膝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倒顯得有些拘謹。
寶玉卻不管這些,湊到賈珠跟前,獻寶似的舉起個玻璃瓶:“哥哥你看,這是林妹妹帶來的香露,說是揚州特產(chǎn),抹在身上香噴噴的!”
賈珠看那瓶子,玻璃通透,上面還刻著纏枝紋,倒像是西洋物件。他看向黛玉:“這香露很是精致,想必是林姑父特意給妹妹備的?”
提到父親,黛玉眼里閃過一絲暖意,點頭道:“是父親讓人尋來的,說讓我?guī)﹣斫o老太太和舅母,也分給園里的姐妹們?!?/p>
“姑父有心了?!辟Z珠贊道,“揚州是個好地方,煙雨江南,人杰地靈。妹妹在那里長大,難怪氣質(zhì)這般好。”
這話像是說到了黛玉心坎里,她抬起頭,眼里亮了亮,輕聲道:“珠大哥也去過揚州嗎?”
“不曾去過,”賈珠笑道,“只是聽人說過,瘦西湖的景致天下聞名,還有那平山堂,歐陽修曾在那里宴客賦詩。妹妹回去若是見到姑父,倒可以問問這些趣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