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你是真的不知道嗎?這是劉長史的報復(fù)啊。當年他受江氏兄弟之辱,就是江家兄弟說他一文不名,連飯都吃不上,哪有必要吃這專門用于消食的檳榔呢?”
“啊,還有這樣的往事啊,難道,這就是剛才劉長史夫婦說的當年之辱?”
“是啊,當年的江氏兄弟是知道自己的父親要在這個宴會上舉薦劉穆之,出于嫉妒,才故意用這個檳榔來羞辱劉長史呢,還說他平時吃了上頓沒下頓,還厚顏無恥地過來蹭妻子家的飯吃,有吃檳榔的心怎么不想著帶些吃的回去給他們的姐姐吃呢。要是我受了當年那樣的羞辱,想死的心都有了啊。”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江氏兄弟出了名的不成器,也難怪江公當年寧可要抬這個女婿了,劉長史真是有本事,沒人舉薦,自己作為一個文人白身從軍,居然也能混到今天?!?/p>
“那也是靠了劉裕啊,如果不是劉鎮(zhèn)軍建義成功,只怕他也就是一個中級軍吏,還因為北府軍給解散而回家了,真正要說他完成了上位,也就是這一年多的事啊。不過人家是提著腦袋玩命的,有那么一股子狠勁?!?/p>
“是啊,富貴險中求,今天劉長史能在這里一舒多年的怨氣,能反過來讓兩個小舅子吃檳榔,不僅是努力上進,也是在玩命啊?!?/p>
“我們世家子弟就是沒人家這股子狠勁,看來,以后要跟著這些狠人混,還得在這方面多多提升才是啊?!?/p>
聽著這些言論,江氏兄弟面紅耳赤,幾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劉穆之平靜地看著他們,說道:“阿播,阿郎,今天我請你們吃檳榔,并不是為了簡單地報當年的羞辱之仇,你們跟我一樣,人到中年,我也不指望什么知恥而后勇,只是我今天需要通過這幾盤檳榔,跟在場的諸公,說說我劉穆之的心理話?!?/p>
周圍的議論聲漸漸地平息了下來,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端坐屏息,全場陷入了一陣沉寂之中,劉裕也走到了大廳的一角,與江倩文并肩而立,看著劉穆之。
劉穆之環(huán)視四周,沉聲道:“諸位,人生在世,因為出身不同,會有自己不同的圈子,平時的生活,交往,也都是跟地位,財產(chǎn),權(quán)勢相近的人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會形成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和蒼天之下的蕓蕓眾生,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人,并不是沒有它的道理。”
“剛才我和劉鎮(zhèn)軍所唱的越人歌,自古皆有,當時也沒有世家大族,但在春秋戰(zhàn)國時,一樣是有王候?qū)⑾嗟?,那個時候的百姓,更沒有出頭之機。直到秦漢相交時,陳勝吳廣喊出了王候?qū)⑾?,才真正地動搖了自古以來,那種權(quán)勢富貴世襲罔替的輪回?!?/p>
“因為底層的百姓雖然大多數(shù)人缺乏才識,但畢竟數(shù)量眾多,而高門世家又會因為權(quán)勢富貴來得太容易,而不思進取,一般來說,爵位的傳承,都是只能給嫡子嫡孫,而庶子和非嫡長子,就會因為不能襲爵,而慢慢地淪為普通百姓。但這些人不一定跟真的底層黔首一樣,沒有受過教育,相反,他們因為自身地位不高,不能繼承家業(yè),而更有危機意識感,更愿意勤學(xué)苦讀,習(xí)得本領(lǐng)。就拿我們大晉來說,現(xiàn)在很多走上高位的,反而是那種中層,中下層的士人,我劉穆之厚著臉皮自認算一個,剛才的陶淵明陶先生也算一個,還有今天的丹陽尹孟昶,鎮(zhèn)軍將軍府中兵參軍徐羨之等,都是這樣的出身,可他們的才能,大家都知道吧。”
所有人都不免交頭結(jié)耳起來:“是啊,還真是這么個道理。”
“就是大世家中,也往往是庶子,侄子這些更加努力,更加上進,這道理我們以前沒怎么去深想,聽劉長史這一說,還真是這么回事?!?/p>
“還是古人說得好啊,生于憂患,死于安樂?!?/p>
劉穆之雙目炯炯,繼續(xù)說道:“但世家高門,也有其可取之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世家高門往往擁有著累世的藏書,我們自幼能習(xí)文認字,飽讀詩書,都是靠了這些家學(xué)。這些是需要底蘊,需要積累的,除了真正的那種從小就不學(xué)無術(shù)的浪蕩子,多數(shù)世家子弟,還是能書會畫,足以治國。即使是剛才你們所說的,現(xiàn)在鎮(zhèn)軍將軍幕府里招的那些只會收租征丁的軍吏,只要世家子弟們肯放下身段,去掉身上的浮華之氣,踏踏實實地去做些實事,也一樣可以勝任的。”
說到這里,他看向了江氏兄弟,笑道:“就好比我的這兩位內(nèi)弟,他們的能力,想必在座的諸位也都清楚,如果按士人的標準,清談?wù)撔?,吟詩作賦,玩什么風(fēng)流才子的那些,他們是根本不入各位法眼的。你們一直嘲笑他們是草包,說他們進軍中是靠了我的關(guān)系,心里都看不起他們,不也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士子們公認的那些文才嗎?”
“可是就是這兩位你們看不起的末流世家子,他們進了軍中,用他們的所學(xué),統(tǒng)計軍械,分配軍糧,書寫公文,這些真正在軍中要做的實事,卻是完成得一絲不茍,也完成得很出色,不是我劉穆之強行吹噓他們的功勞,而是他們在劉敬宣的軍中,確實做得很好,這些功勞,也是他們應(yīng)得的獎勵,我最多是舉薦他們從軍,但是最后得功得賞,卻是靠了他們自己的努力。劉鎮(zhèn)軍建義以來,大家都知道,所有的事就是賞罰分明,講不得半點人情世故。要是我的這兩個內(nèi)弟能做到的事,我相信所有的高門世家子弟,只要肯認真去做,一定也能做到!”
高寒齊心保家國
劉裕哈哈一笑,鼓起掌來:“穆之說得好啊,這世間的規(guī)則,道理,就是如此。所謂高寒之隔,無非是以前掌權(quán)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家族,為了永保權(quán)力在自己家族和子孫后代的手中,而編造出來的借口罷了,真正讓高門貴族有優(yōu)勢的地方,還是在于這些知識,藏書,以及這些知識所帶來的才能。”
劉穆之笑著退到了一邊,而劉裕則站到了殿中,成為了眾人眼中的主角,他的神色堅毅,沉聲道:“要說對權(quán)力的世襲占有,無過于春秋戰(zhàn)國時的諸候們,他們那才叫世襲罔替的權(quán)力,一國一姓,世代就是一個國君,一群大夫,看起來子子孫孫都能擁有權(quán)力,可為何就是這樣的諸候天下,最后還是滅亡了呢?”
“就是因為權(quán)力太誘人,尤其是上面的權(quán)力,越是大權(quán),越是只能少數(shù)人擁有,諸候都盯著天子的位置,大夫們盯著諸候的位子,而士人們盯著大夫的位置,如此一來,春秋時代開始就是戰(zhàn)亂不斷,有野心的諸候們打著各種旗號,你爭我奪,最后就是八百諸候變成戰(zhàn)國七雄,而周天子則失了儀,大權(quán)旁落,誰都想要去爭。爭到最后,本來只是奴隸部落的秦國,卻取得了天下,建立起大一統(tǒng)的王朝,真正地結(jié)束了諸候天下的制度?!?/p>
“但各國的諸候,從此變成了帝國的王國貴族,自秦以來,王朝一次次地更替,而權(quán)貴們也一波波地換,但換來換去,都是換湯不換藥,無論誰一開始打天下,最后坐天下時,一樣要靠人用文才治國,而這個文才,就得是靠讀書習(xí)字,學(xué)習(xí)治國理政的本事,就是剛才胖子說的,這些藏書,家學(xué)?!?/p>
王謐喝了一聲彩:“說得好啊,我們都知道劉鎮(zhèn)軍打仗天下無敵,想不到對于這天下大勢,也有如此高明的見解啊?!?/p>
劉裕微微一笑:“王尚書所說,就反映了一件事,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貴族們,骨子里還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下層武人的,覺得我們只會打仗,sharen,操弓矢之道,卻無治國的才能。這也是幾百年來,天下的文人,士子,多半看不起武夫,覺得他們低下粗俗,更不愿意自己家的子侄投身行伍的原因了?!?/p>
王謐的老臉一紅,不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