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總覺得干瞪眼不是事兒,又不好當(dāng)著外人練習(xí)劍爐立樁,只好硬著頭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寶瓶洲雅言問道:“春水、秋實姑娘,你們打醮山在俱蘆洲的哪里?”
一開話匣子,陳平安就發(fā)現(xiàn)氣氛融洽了許多,因為那兩位少女仿佛天生就是擅長閑聊的,之后幾乎就輪不到他插嘴,只需要豎耳聆聽就行了,以至于陳平安客氣邀請她們拿瓜果解渴,少女都紅著臉答應(yīng)了,一個低頭側(cè)臉吃著,另外一個便給陳平安解釋打醮山,一個說累了,另外一位少女便接上話頭,讓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打醮山是俱蘆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雖然如今并無上五境大練氣士坐鎮(zhèn),長達兩甲子光陰,以至于按照規(guī)矩,自己摘掉了宗字頭銜,從打醮宗降為祖師開山時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闊過的,巔峰時期,曾經(jīng)有兩位上五境神仙,呼風(fēng)喚雨,名動一洲,雖然兩位宗門中興的祖師爺,都是上五境
去也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
男人沒有斗笠了。
陳平安呆呆看著這個男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春水秋實兩位婢女嚇了一大跳,一時間有些惱火此人的不講規(guī)矩,太胡來了。
鯤船就是一座“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規(guī)矩的,比如不可私斗,若有糾紛,必須通報鯤船執(zhí)事;不可擅自運用術(shù)法神通;若有凡俗夫子登船,不可隨意欺辱,等等。條條框框,稱得上是繁文縟節(jié),只不過有實力購置鯤船進行跨洲商貿(mào)的門派,無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勢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階修士和純粹武夫,同時雇傭大批擅長搏殺的散修,這才是重中之重,歸根結(jié)底,規(guī)矩是死的,拳頭是活的。
因此各條廊道之中,墻壁上有裝飾模樣的粉綠樹枝,棲息有一種名為光陰蟬的靈物,日夜不眠,能夠?qū)⒉东@景象儲藏起來,極其細微的氣機漣漪,都逃不過它們的感知,若是光陰蟬被人打死,會綻放出刺耳的凄切蟬鳴,所以鯤船用以監(jiān)督蟊賊小偷。
要知道練氣士當(dāng)中,也是魚龍混雜,況且修行一事,心湖漣漪被無窮擴大,若是野修散修,沒有上乘正統(tǒng)的法訣凝神靜心,往往會善惡皆極端,只憑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個無底洞,金山銀山也要掏空,人無橫財不富,再來一個富貴險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陳平安嘿了一聲,然后開心笑了起來。
他就是阿良。
男人風(fēng)塵仆仆,光腳,袖子卷起,有些疲憊神色,但是眼神熠熠,斗志昂揚。
這跟當(dāng)時牽著毛驢腰佩竹刀的那個男人,很不一樣,那會兒自稱阿良的男人,吊兒郎當(dāng),說著不著調(diào)的言語,總給人喜歡吹牛、靠不住的無賴感覺。而此時此刻,男人沒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沒了銀色養(yǎng)劍葫,甚至連竹刀都沒有了,當(dāng)他突兀地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前,二境的時候,陳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淺,甚至?xí)X得朱河和阿良都能過過招。
但是二境到三境,只是純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來看阿良,陳平安覺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樓內(nèi)氣勢震撼的崔瀺爺爺,只強不弱,但是到底阿良強出多少,陳平安仍然看不出來。
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能夠這么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陳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視野開闊的觀景臺上,瞧見了春水秋實這一雙孿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欄桿,擺出一個自認瀟灑絕倫的姿勢,伸手按住額頭,然后往上一抹,捋了捋頭發(fā),“姑娘,你們好,我叫阿良,我是一名劍客。”
春水性情沉穩(wěn),一言不發(fā),妹妹秋實卻是潑辣一些的脾氣,而且是眼前男人違例在前,名為“秋實”卻身材纖細的苗條少女,底氣十足,皺著眉頭問道:“我不管你是誰,咱們這艘鯤船,除非在云海之中遇見突發(fā)狀況,否則不允許任何乘客使用術(shù)法,更不允許擅自闖入別人房間!”
說完這些,少女嗤笑道:“還阿良,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個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應(yīng)收我為徒弟?我求你啊?!?/p>
阿良壞笑道:“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還真沒收過一個真正的弟子,沒辦法,劍術(shù)高了點,確實容易讓人自慚形穢,連跟我拜師學(xué)藝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小姑娘,你是頭一個這么直接開口的,我喜歡!”
秋實剛要出言譏諷,被姐姐春水一把輕輕握住胳膊,秋實到底是調(diào)教有序的天字號房婢女,雖然氣惱眼前男子的不守規(guī)矩和滿嘴油滑,但還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邊的言語。春水比起秋實要心思縝密許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貴客陳平安的朋友,又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規(guī)矩一事,她們打醮山鯤船當(dāng)然要講,但絕不會講得很生硬刻板,否則打醮山這筆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給別家搶走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是顛簸不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