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終神色平靜,凝視著畫卷,自言自語道:“陰魂不散的齊靜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們不妨穩(wěn)妥一些看待這個問題,假設(shè)齊靜春棋術(shù)通天,推衍深遠,就已經(jīng)算到了書簡湖這場劫難,于是齊靜春在死之前,以某種秘術(shù),以魂魄一部分,放在了書簡湖某個地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齊靜春是什么樣的讀書人?他寧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趙繇,不去繼承他的文脈香火,也要趙繇安安穩(wěn)穩(wěn)求學遠游。你覺得那個魂魄不完整的‘齊靜春’,會不會就算他躲在某個角落,看著陳平安,都只是希望陳平安能夠活下去就行了,無憂無慮,安安穩(wěn)穩(wěn),由衷希望以后陳平安的肩頭上,不要再擔負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說那個齊靜春會不心疼嗎?”
崔瀺笑了笑,“當然,我不否認,齊靜春即便當初魂魄一分為三了,我依舊還是有些忌憚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頭,給我抓住蛛絲馬跡,我不會給他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一個字都不行?!?/p>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癡癡望著崔瀺,這個長大后、變老了的自己,“你說,我為什么要變成現(xiàn)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輛馬車,“這句話,陳平安跟顧璨見面后,應該也會對顧璨說的,‘為什么要變成當年最討厭的那種人?!?/p>
崔瀺看也不看崔東山和那座微微晃蕩的金色雷池,緩緩說道:“且不說憑你根本殺不掉我,就算殺了我,這個死局,還是死局,跟天下大勢一樣,改變不了的。所以你還是乖乖坐著吧,趁我還有些時間,沒有返回大驪,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我崔瀺?!?/p>
當崔瀺不再說話。
樓內(nèi)就變得寂靜無聲。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問道:“你不問,那我就問你好了。你說顧璨如果這么回答陳平安那個問題,陳平安會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顧璨可能會理直氣壯跟他說,‘我覺得我沒有錯,你陳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顧璨和我娘親給書簡湖那幫壞人欺負的時候,你陳平安在哪里?’”
崔東山視線朦朧,呆呆看著那個儒衫老者,那個一步步堅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實每個人長大后,不論讀不讀書,都會或多或少感到孤單,再聰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到天地人間,在剎那之間的某個時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動的,一些捫心自問,會得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應,愧疚,悔恨,知道這叫什么嗎?你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崔瀺最近幾年才想明白的,你崔東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說,你便不會明白的,那就叫一個人的天地良知??墒沁@種感覺,絕對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只會讓人更加難受,好人壞人,都是如此?!?/p>
崔瀺繼續(xù)道:“對了,在你去大隋書院揮霍光陰期間,我將我們當年琢磨出來的那些想法,說與老神君聽了,算是幫他解開了一個小小的心結(jié)。你想,老神君這般存在,一個心頭坎,都要耗費將近萬年光陰來消磨,你覺得陳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換成是我崔瀺,絕不會因為陳平安無心之語的一句‘再想想’,因為是一個與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嘩啦,就比如你現(xiàn)在這幅樣子?!?/p>
崔東山抬起手臂,橫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經(jīng)連罵我一聲老王八蛋的心氣都沒有了啊,看來是真?zhèn)噶诵?,跟陳平安差不多可憐了,不過別急,接下來,先生只會比學生更加可憐,更加傷心?!?/p>
崔東山后仰倒去,滿臉的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嗚嗚咽咽。
崔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么凄慘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遠了,還是在家鄉(xiāng)那座給爺爺抽走樓梯的書樓頂層,那次差不多就是你這副皮囊相似的歲數(shù),跟爺爺慪氣,故意撕了一本爺爺最推崇的圣賢書籍,拿來拉屎擦屁股,丟了下去,爺爺看到那些紙團后,沒有惱羞成怒,甚至沒有說話,沒有罵人,就只是將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p>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強大之處,是那些被后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么強大,前程有多么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上、漠然無情、新屋瑕疵的神祇無法想象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愿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就會迸發(fā)出刺眼的光彩,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體,幫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就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shù)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一,憑借曾經(jīng)被神祇養(yǎng)蠱飼養(yǎng)的本能,去爭去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就只能去搶別人手里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p>
崔瀺伸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就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問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齊靜春給陳平安撐傘,行走在楊家藥鋪外邊的街道上,齊靜春已經(jīng)說出了讓陳平安將來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覺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當時這個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經(jīng)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齊靜春的關(guān)鍵棋子?”
崔瀺轉(zhuǎn)過頭去,笑著搖搖頭。
崔東山已經(jīng)隔絕了所有觀感神識。
崔瀺繼續(xù)觀看兩幅畫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這些,會說什么?嗯,是揪著胡子說一句,‘不太善嘍’?!?/p>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個桐葉洲,竟然只有一個荀淵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p>
崔東山直挺挺躺在那邊,像個死人。
崔瀺轉(zhuǎn)過頭,“你那錦囊里邊,到底寫了哪句話?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別裝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閉了長生橋,一樣猜得到我的想法,這點聰明,你崔東山還是有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