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點銀錢,見自己不吃了,他就開始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春筍炒肉片,吃完之后,又去夾了一塊紅燒河鯉,然后說道:“之所以做這些,與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猶豫和掙扎,你也覺得罪該萬死的老掌柜和廚子,其實也有好人的一面。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們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們甚至不如你們,遠遠不如。所以我愿意請你吃這頓飯,并且……”
陳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然后掏出一顆小暑錢擱在桌面,屈指一彈,剛好滑在少年飯碗附近,“我說一種可能性給你聽,這顆小暑錢,算是我借你的,還不還,隨你,十年百年后再還我,也行。然后比如你先不sharen,忍了你當下這份內(nèi)心煎熬,我知道這會很難熬,但是你只要不sharen,就可以花錢去救更多的同類,這有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著修為,先成為一座小縣城縣太爺眼中的山上神仙,幫著他處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畢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這種‘不講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應(yīng)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機與縣令說一句,不許轄境內(nèi)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為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以高價買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許多狗肉鋪子不得不轉(zhuǎn)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開創(chuàng)山頭,地界百里千里之內(nèi),由你來指定規(guī)矩,其中就有一條,善待狗類……”
少年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我雖然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對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講道理的代價再大,還是要講一講的?!?/p>
少年又問,“先生是儒家門生?”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頭道:“暫時還不算。不過我是一名劍客?!?/p>
少年微微錯愕。
“錢不夠,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后,我們可就要明算賬了?!?/p>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多想想,我不希望你這么快就可以還我一顆小暑錢,哪怕你聰明點,換一座遠點郡城也行,只要我聽不到看不到,就成。不過如果你能夠換一條路走,我會很開心請你吃了這頓飯,沒白花錢?!?/p>
陳平安走出狗肉鋪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鋪子,跟上陳平安,問道:“先生你自己說以后還能與你借錢,可是你名字也不說,籍貫也不講,我沒錢了,到時候怎么找你?”
“這樣啊?!?/p>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我就是跟你客氣客氣,說點不用花銀子的客套話而已?!?/p>
少年燦爛而笑。
這是它
再等等看
粥鋪藥鋪事宜已經(jīng)解決,馬篤宜和曾掖本以為就像以往那般,繼續(xù)趕路,去往石毫國邊境,有兩位邊軍出身的男子陰物,遺愿與此有關(guān),人已不能葉落歸根,心愿卻落在了家鄉(xiāng)那邊。
但是陳平安卻又逗留了一天,直到這天暮色里,在城門那邊停步,遠遠目送一位黑瘦少年離開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經(jīng)關(guān)門的狗肉鋪子,門外墻上兩邊,張貼著文持笏、武持锏的大驪袁曹兩尊門神,陳平安這才返回客棧。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又見到了大驪隨軍修士關(guān)翳然,后者故意撇下身邊扈從武卒,與陳平安獨自站在城門口,輕聲問道:“是放長線釣大魚,暫時放虎歸山,以便尋找出這頭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兩件仙物機緣?還是就這樣了,由著這頭小妖遠去,就當結(jié)了一樁善緣?”
山澤精怪能夠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緣傍身,要么是誤入荒廢的仙家洞府,要么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靈氣的靈芝妙藥,無論是哪一種,前者順藤摸瓜,后者直接煉化了那頭精怪,都是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
陳平安笑道:“是后者?!?/p>
關(guān)翳然遺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沒有露面,我有兩個天天嚷著揭不開鍋的同僚,早就盯上了這頭在狗肉鋪子里邊窩著的小妖,不過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說服他們放棄,本來就是個添頭,其實平時還有軍務(wù)在身,當然了,若是你選擇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p>
陳平安問道:“我這橫插一腳,豈不是減少了你同僚的收益?會不會讓你難做人?”
關(guān)翳然微笑道:“我與那兩個朋友,雖是修行中人,其實更多還是大驪軍伍中人。所以有你這句話,有這份心意,就夠了。出門在外,難得遇上家鄉(xiāng)人,可以不那么客氣,但是有些客氣,有了,是最好,沒有,也無礙,大不了以后見著了,就假裝不認識,一切按照咱們大驪律法和軍中規(guī)矩來?!?/p>
陳平安深以為然道:“正理?!?/p>
關(guān)翳然爽朗大笑,“很高興能夠在這種離著家鄉(xiāng)十萬八千里的地兒,遇見你這么個有出息的自家人?!?/p>
陳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將來只要有機會,一定要找關(guān)兄喝酒?!?/p>
關(guān)翳然這位大驪武秘書郎,抬臂握拳,輕敲xiong前鐵甲,“那我就可就真記下了!事先說好,沙場之上,兄弟為我所救,欠我命都無所謂,唯獨欠我關(guān)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這一場同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的萍水相逢,逢離皆盡興。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遠離城門,有兩位披掛大驪武庫特制輕甲的隨軍修士,緩緩而來,一位青壯漢子,一位纖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猶未盡的關(guān)翳然,好奇問道:“翳然,今年一開春,可不是啥好兆頭,你白白丟了這么多神仙錢,還這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