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覺,臉色微紅,不再言語。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隋景澄只當是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是隋景澄確實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她天賦異稟,對于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說不定曹賦師父,那什么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
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guī)矩,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一腳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腳到底,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于山上的修行忌諱和形勢復雜,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后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么一遭。他們如今忌憚我,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但是幕后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xiāng)地仙,他們權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了,到底經不經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lián)手報復?!?/p>
隋景澄睫毛微顫。
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暗藏殺機”,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獲,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于緩緩顯露出一角。
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語,“前輩,三件仙家物,當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虎離山,誤以為穩(wěn)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后,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
隋景澄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是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于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借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么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
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回路轉,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的三言兩語,更是讓她心情大起大落。
陳平安說道:“我在你決定了去寶瓶洲之后,才與你說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應該如何對待那位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可能就在今夜現(xiàn)身的云游高人。假設那位高人對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對你太過照拂,以免拔苗助長,只是如今尚未知曉五陵國和隋家事,畢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閉關一事,越是不知人間寒暑。那么你可以暫時去往寶瓶洲,卻不可匆匆忙忙拜崔東山為師。若是那人對你一開始就用心不良,便無此顧慮了,可畢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怎么辦?”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問道:“怎么辦?”
陳平安氣笑道:“怎么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