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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905節(jié)（第2頁）

李二不動如山。

婦人哀嘆一聲，念叨著罷了罷了，強(qiáng)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隨我，你隨你爹。”

陳平安到了獅子峰之巔，走過了山水禁制，來到茅屋，閉目養(yǎng)神靜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獨(dú)自撐蒿去往湖上鏡面，脫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褲管，學(xué)那張山峰打拳。

一壺酒一盤菜

一群婦人少女在水邊清洗衣物，山水相接處，蘭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郁郁。

被陳平安稱呼為柳嬸嬸的婦人，與她女兒李柳一起將衣物鋪在溪邊青石板上。

獅子峰山腳小鎮(zhèn)，四五百戶人家，人不少，看似與獅子峰接壤，實(shí)則一線之隔，天壤之別，幾乎少有打交道，千百年下來，都習(xí)慣了，何況獅子峰的登山之路，離著小鎮(zhèn)有些距離，再頑劣的嬉鬧稚童，至多就是跑到山門那邊就停步，有誰膽敢冒犯山上的仙長清修，事后就要被長輩拎回家，按在長條凳上，打得屁股開花嗷嗷哭。

在小鎮(zhèn)能夠混得人人熟臉的，要么是家中在縣城衙門當(dāng)差的，在外邊掙了大錢，返鄉(xiāng)造了棟大宅的，或是家里晚輩是那讀書種子的，要么就是門前多是非的俏寡婦，再就是柳嬸嬸這般開著店鋪迎來送往做買賣的，市井鄉(xiāng)野，嘴巴不饒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饒過，一來二去，便都認(rèn)識了姓柳的婆姨，這座小鎮(zhèn)的婦人，以往總喜歡笑話姓柳的婦人，對于她經(jīng)常說自己的兒子，是那大書院讀書的崽兒，沒人相信，連婦人到底有沒有生出一個帶把的兒子，都不愿意相信，閨女好看又如何，還不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不然已經(jīng)有了那么個漂亮女兒，祖墳冒青煙，據(jù)說去了獅子峰山上，給某個老神仙當(dāng)丫鬟，若是再有個有望功名的兒子，天大好處都給她一個人占盡了，她們還怎么活？心里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邊，來了個瞧著十分面善的年輕后生，幾次幫著店鋪挑水，禮數(shù)周到，瞧著像是讀書人，力氣不小，還會幫一些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婆娘汲水，還認(rèn)得人，今兒一次招呼閑聊后，第二天就能熱絡(luò)喊人。剛到鎮(zhèn)上那會兒，便挑了不少登門的禮物。聽說是那個李木疙瘩的遠(yuǎn)房親戚，婦人們瞅著覺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閨女的相好，一些個家境相對殷實(shí)的婦道人家，還跑去店鋪那邊親眼瞧了，好嘛，結(jié)果非但沒挑出人家后生的毛病來，反而人人在那邊開銷了不少銀子，買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給家里男人念叨了幾句敗家娘們。

若是那后生油嘴滑舌，只顧著幫著鋪?zhàn)訏旰谛腻X，也就罷了，她們大可以合起伙來，在背后戳那柳婦人的脊梁骨，找了這么個掉錢眼里的女婿，上不得臺面，當(dāng)面損那婦人和鋪?zhàn)訋拙涠加辛苏f頭，可是婦人們給自家漢子埋怨幾句后，回頭自個兒摸著布料，價錢不便宜，卻也真不算坑人，她們?nèi)巳耸菓T了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這還分不出個好壞來？那年輕人幫著她們挑選的棉布、綢緞，絕不故意讓她們?nèi)ベF的，若是真有眼緣，挑得貴了卻不算實(shí)惠，后生還要攔著她們花冤枉錢，那后生眼兒可尖，都是順著她們的身段、衣飾、發(fā)釵來賣布的，這些婦人家中有女兒的，瞧見了，也覺得好，真能襯著娘親年輕好幾歲，價格公道，貨比三家，鋪?zhàn)幽沁叿置魇谴蛄藗€折扣出手的。

于是婦人們沒覺得柳婆娘，找了個多高攀不上的多好女婿，畢竟穿著也不鮮亮，與人言語，又沒那些個有錢人讀書人的派頭，與人聊天攀談的時候，看人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壞水多，這種粗淺道理，市井里邊最在意。

所以李家鋪?zhàn)犹袅诉@么個女婿，不會好到讓街坊鄰里眼紅泛酸，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么個年輕后生，人不差，是個能過長遠(yuǎn)日子的。

別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婦人們心里邊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聽著心情舒坦的娘親與人閑聊，一邊搗衣一邊想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發(fā)生在店鋪和小鎮(zhèn)，大事甚至不止是一座浩然天下。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驪珠洞天，本就是楊家鋪?zhàn)幽沁叺木陌才牛肋@一次，會不太一樣，不然不會離著楊家鋪?zhàn)幽敲唇?，事?shí)上也是如此。當(dāng)年她跟著她爹李二去往鋪?zhàn)幽沁?，李二在前邊?dāng)雜役伙計(jì)，她去了后院，楊老頭是頭一次與她說了些重話，說她如果還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換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頂打轉(zhuǎn)，再積攢個十輩子再過千年，依舊是個連人都當(dāng)不像的半吊子，依舊會一直滯留在仙人境瓶頸上，退一步講，便是這輩子修出了飛升境又能如何？拳頭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講，儒家學(xué)宮書院那么多圣人，真給你李柳施展手腳的機(jī)會？撐死了一次過后，便又死了。這般循環(huán)的死去活來，意義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攢了一筆功德，或是壞了規(guī)矩，被文廟記賬一次。

李柳在驪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拋頭露面，給小鎮(zhèn)西邊街坊鄰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隨她娘親，不過性子卻隨李二，手腳勤快，言語不多，好像就再沒有值得拿出來說道的事情，既沒有特別要好的同齡人朋友，也沒有讓長輩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經(jīng)常會去學(xué)塾那邊接李槐放學(xué)，不過與那位齊先生從未說過話。

齊先生講學(xué)的時候，瞧見了學(xué)堂外的少女，也會看一眼，至多便是笑著輕輕點(diǎn)頭。

好像就只是以禮待之，又或者算是視之為人？

李柳見多了世間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腳，便早早習(xí)慣了漠視人間，起先也沒多想，只是將這位書院山主，當(dāng)做了尋常坐鎮(zhèn)小天地的儒家圣人。

李柳曾經(jīng)詢問過楊家鋪?zhàn)?，這位一年到頭只能與鄉(xiāng)野蒙童說書上道理的教書先生，知不知曉自己的來歷，楊老頭當(dāng)年沒有給出答案。

齊先生唯一一次與她說話，是那次登門，與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著幾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時候，齊先生與她笑著說了一些言語，“李柳，我們生于天地間，其實(shí)沒太大區(qū)別，就是一場好似再沒有機(jī)會回到故鄉(xiāng)的遠(yuǎn)游求學(xué)，最終決定我們是誰的，不是日漸腐朽的皮囊，只會是我們怎么想，甚至不在于我們想要什么，要去多遠(yuǎn)的地方，就只是‘怎么’二字上的學(xué)問功夫，人生短暫，終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處，到時候回頭一看，來時路線，便是一步步的怎么，走出來的一個什么?！?/p>

然后齊先生輕輕拿起了裝著家釀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們，才有我們，有了這方大天地，更有我齊靜春能夠在此喝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