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鋪子那邊,年輕掌柜正在翻書看,好像翻書如看山河,對陳平安的條目城行蹤一覽無余,微笑點頭,自言自語道:“書山從來不空,沒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時,從不兩手空空。越是兜轉(zhuǎn)繞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何來的一問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p>
他隨即有些疑惑,搖搖頭,感嘆道:“這個邵城主,與你小子有仇嗎?篤定你會相中那張弓?所以鐵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棟梁,如此一來,將來修行路上,可能就要傷及一部分道門機緣了啊?!?/p>
因為在陳平安來這名家鋪子買書之前,邵寶卷就先來此地,花錢一口氣買走了所有與那個著名典故有關(guān)的書籍,是所有,數(shù)百本之多。所以陳平安先來此地買書,其實原本是個正確選擇,只是被那個假裝離開條目城的邵寶卷捷足先登了。
捻住掌柜想了想,還是難得走出鋪子,抬頭望天,微笑道:“陸道友,豈不是被我連累,畫蛇添足,這小子似乎與道門愈行愈遠了,害你平白無故又挨了‘一劍’?”
那個剛剛登船的年輕外鄉(xiāng)客,既是需要治學(xué)嚴謹?shù)娜迳?,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劍仙,那么今天是遞出一本儒家志書部典籍,還是送出一本道藏鋪子的書籍,兩者之間,還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沒有邵寶卷的從中作梗,遞出一本名家書籍,無傷大雅。只是這位先前其實只是討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養(yǎng)劍葫的年輕掌柜,這會兒站在鋪子門外,嘴上說著歉意言語,臉色卻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男子的攤子那邊,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書籍,取出其余四本,三本疊放在棉布攤子上邊,手持一本,四本書籍都記載有一樁關(guān)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陳平安然后將最后那本記錄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論》,送給攤主,陳平安顯然是要選擇這本道書,作為交換。
至于那位名家書鋪的掌柜,其實算不得什么算計陳平安,更像是順?biāo)浦垡话?,在何處渡口停岸,還是得看撐船人自己的選擇。何況如果沒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陳平安估計得最少跑遍半座條目城,才能問出答案。而且有意無意的,陳平安并沒有拿出那本儒家志書部藏書。
方才看到陳平安拿出四本書籍后,漢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當(dāng)陳平安遞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漢子瞥了眼書名,愣在當(dāng)場,猶豫起來,他不著急去接過書籍,滿臉疑惑道:“公子難道不曾去過名家書鋪?”
陳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沒能買到書,其實無所謂,而且我還得謝謝某人,不然要我賣出一本名家鋪子的書籍,反而讓人為難。說不定心里邊,還會有些對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輩?!?/p>
不遠處的兵器鋪子,杜秀才在柜臺后邊悠哉悠哉喝著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廟哪條文脈的子弟,小小年紀(jì),就如此會說話?
最少那個曾經(jīng)專程拜訪雞犬城兩次、也游歷過一趟條目城的伏勝老兒,就一定教不出這樣的學(xué)生。
漢子這才點點頭,放心取過那本書,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義,還是得有的。漢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書籍,笑道:“那就與公子說三件不壞規(guī)矩的小事。先有荊蠻守燎,后有楚地寶弓被我得到,所以在這條目城,我化名荊楚,你其實可以喊我張三。地上這張小弓,品秩不低,在這里與公子道賀一聲?!?/p>
漢子說到這里,裴錢聽到此處,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與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義小說,期間就看到過這位化名“張三”的虬髯大俠,而且這位江湖前輩,還有頭驢子可以騎乘!只不過那些書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義,裴錢三人當(dāng)時都以為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來的人物。
漢子當(dāng)然不清楚那個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顧自說道:“本末城那位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與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說崆峒夫人是點睛城人氏,當(dāng)然是故意拿話蒙騙你的,封君多半與那邵城主暗地里達成了某個約定。”
陳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鳥舉山與封老神仙一番敘舊,晚輩已經(jīng)知道此事了。應(yīng)該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動身趕往本末城,壞了他的好事,讓他無法從崆峒夫人那邊獲得機緣?!?/p>
其實一旦被陳平安找到那個邵寶卷,就不是什么機緣不機緣的。至于邵寶卷身為一城之主,在條目城內(nèi)好像十分有恃無恐,為何偏偏如此擔(dān)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陳平安暫時不知,實在是沒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況只說那名士袖手,清談玄學(xué)心性,又有無數(shù)關(guān)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門的,陳平安對這些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聽便知大義、再看幾眼書鋪就能勘驗真相的條目城,要奇異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曉得。
漢子繼續(xù)說道:“十二座城池,皆有個別稱,比如本末城就又稱為荒唐城,城中人與事,比那歷朝歷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會更加荒誕?!?/p>
三事說完,漢子其實不用與陳平安詢問一事,來決定那張弓的得失了。因為陳平安遞出書籍的本身,就是某種選擇,就是答案。
出乎這位虬髯客的意料,陳平安又取出了一本書籍,只是沒有放在棉布三本疊放書籍的最上邊,而是單獨放在一旁。
那張三低頭看了眼那本書,又抬頭看了眼站在籮筐里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說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p>
陳平安阻攔不及,只得作罷。其實他本來是想問那個邵寶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問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無視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趕人,卻又不告訴如何離城,這就很不仗義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漢子拿起那張小弓,陳平安則拿起棉布上邊的四本書籍,收入袖里乾坤,再接過那張史書上記載曾射蛟兕于云夢之圃的古弓,卻只是名副其實的收入袖中,更沒有藏入咫尺物。
那漢子對此不以為意,反而有幾分贊賞神色,行走江湖,豈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兩角,隨便一裹,將那些物件都包裹起來,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冊子,遞給陳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籠已破,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繳歸公條目城,怎么說?若是收下,這本冊子就用得著了,上邊記錄了攤子所賣之物的各自線索?!?/p>
陳平安就接過了冊子和包裹,動作無比嫻熟,將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