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姜尚真那邊,怔怔看著一個梨花帶雨的柔弱女子,她姍姍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輕輕踹了他一腳,錘了他一拳,輕若飄絮,不痛不癢。她抿起嘴,仰起頭,她看著那個身材修長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發(fā)了?!?/p>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著眼前女子,卻是想著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個人,微笑道:“我一輩子都不曾見過她哭,你算個什么東西?”
他好像覺得她太過礙眼,輕輕伸出手掌,撥開那女子頭顱,后者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著嘴唇,滿臉哀怨望向那個負心人,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遠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陣小天地內(nèi),那把天真仿劍懸停處,小精怪模樣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頸處,約莫是先前腦袋擱放有差偏差,雙手扶住,輕輕扭轉(zhuǎn)些許,感嘆道:“打個十四境,確實費老勁?,F(xiàn)在莫名覺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藹可親極了?!?/p>
四劍屹立在搜山陣圖中的天地四方,劍氣沖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燭,將一幅太平卷給燒出了個四個漆黑窟窿,所以吳霜降想要離開,揀選一處“大門”,帶著兩位侍女一同遠游離去即可,只不過吳霜降暫時顯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吳霜降身邊那俊美少年,其實與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歲數(shù),一個是吳霜降記憶中的少女眷侶,一個只是歲數(shù)稍長的年輕女子罷了,至于為何女扮男裝,姜尚真覺得此中真味,如那閨閣畫眉,不足為外人道也。
那吳霜降正轉(zhuǎn)頭與“少年天然”低聲言語,眼神溫柔,嗓音醇厚,充滿了并非作偽的憐愛神色,與她解釋起了世間小天地的不同之處,“圣人坐鎮(zhèn)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陣法,或是憑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萬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過也分那三六九等的?!?/p>
“三教圣人坐鎮(zhèn)書院、道觀和寺廟,兵家圣人坐鎮(zhèn)古戰(zhàn)場,天地最是真實,大道規(guī)矩運轉(zhuǎn)有序,最為無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師之外,陳清都坐鎮(zhèn)劍氣長城,殺力最大,老瞎子坐鎮(zhèn)十萬大山,最為堅固,墨家鉅子建造城池,自創(chuàng)天地,雖說有那兩頭不靠的嫌疑,卻已是接近一位煉師的地利、人力兩極致,關(guān)鍵是攻守兼?zhèn)?,相當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還有機會,我就帶你們?nèi)バU荒天下走走看看?!?/p>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圖,看似廣袤無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識上動手腳,混淆一個有涯無涯,最合適拿來困殺仙人,可要對付飛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這座搜山陣小天地,精髓則在一個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術(shù)法、攻伐法寶,怎么可能是真,不過是九假一真,否則姜尚真在那桐葉洲戰(zhàn)場,在文廟積攢下來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過是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早已悄然隱匿其中,可以與任何一位神將精怪、法寶術(shù)法,隨意更換,只要有任何一條漏網(wǎng)之魚近身,尋常修士對陣,就要落個飛劍斬頭顱的下場??上南?、符陣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癥結(jié),在于都存在個已成定數(shù)的‘一’,無法大道循環(huán),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圖與搜山陣,若非我要趕路,想要多看些新鮮風(fēng)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盡那個一,再趕赴下一處天地。”
崔東山一次次拂袖,掃開那些天真仿劍激起的劍氣余韻,可憐一幅搜山圖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劍死死釘在“書案”上,更像是被幾個賞畫人持燈近看,一盞盞燈火近距離炙烤,以至于畫卷天地四方,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黃色澤。
只不過對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東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劍修捉對廝殺,就是沙場對敵,老魏說得最對了,無非是個定行列正縱橫,亂刀殺來,亂刀砍去。練氣士切磋道法,像兩國廟算,就看誰的花花腸子更多了,不一樣的風(fēng)格,不一樣的滋味嘛。咱們也別被吳宮主嚇破膽,四劍齊聚,肯定頭一遭,吳宮主看著信手拈來,輕松愜意,其實下了血本?!?/p>
吳霜降站在天幕處,遙遙點頭,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來是要先拿去問劍玄都觀,再去與道老二討教一下劍術(shù)。此次渡船相逢,機會難得,崔先生也可視為一位劍修,剛好拿你們幾個演練一番,相互問劍一場,只希望飛升玉璞兩仙人,四位劍仙合力斬殺十四境,不要讓我小覷了浩然劍修?!?/p>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桿幡子,使勁搖晃起來,始終是那小精怪模樣,罵罵咧咧,唾沫四濺,“老子自認也算是會聊天的人了,會拍馬屁也能惡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敵!打情罵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別攔我,我今天一定要會一會這位吳老神仙!”
隨著幡子搖晃起來,罡風(fēng)陣陣,天地再起異象,除了那些退縮不前的山中神將精怪,開始重新浩浩蕩蕩御風(fēng)殺向天幕三人,在這之中,又有四位神將最為矚目,一人身高千丈,腳踩蛟龍,雙手持巨劍,率軍殺向吳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靈護山使者,站在大黿馱起的山岳之巔,手持鎖魔鏡,大日照耀之下,鏡光激射而出,一道劍光,源源不斷如江河滾滾,所過之處,誤傷-精怪鬼魅無數(shù),仿佛熔鑄無窮日精道意的凌厲劍光,直奔那懸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力士,三頭六臂,手持刀槍劍戟,一閃而逝,縮地山河,幾步跨出,轉(zhuǎn)瞬之間就來到了吳霜降身前。
一位彩帶飄飄的神官天女,懷抱琵琶,竟是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奇異姿容。
被俊美少年丟擲出的懸空玉笏,被那鎖魔鏡的光柱長久沖擊,星火四濺,天地間下起了一場場金色暴雨,玉笏最終出現(xiàn)第一道縫隙,傳出崩裂聲響。
吳霜降笑道:“收起來吧,畢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實物?!?/p>
少年點頭,就要收取玉笏歸囊,不曾想山巔那把鎖魔鏡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縷碧綠劍光,不易察覺,好似游魚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間就要擊中玉笏的破碎處,吳霜降微微一笑,隨意現(xiàn)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狀,在掌心處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鏡光,其中就有一條四處亂撞的極小碧魚,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視野中,依舊清晰可見,法相雙手合掌,將鏡光碾碎,只余下那縷劍氣神意,好拿來借鑒砥礪,最終煉化出一把趨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飛劍。
吳霜降收起法相,攤開手,手心處有一條匍匐蜿蜒的極小綠蛇,被大道鎮(zhèn)壓,不得不縮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現(xiàn)出真身,該有,吳霜降突然笑著搖頭,照理說那條已經(jīng)動彈不得的綠蛇驀然變大,頭有犄角,腹生四爪,一雙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條蛟龍水裔。它纏繞住吳霜降手臂,吳霜降輕輕抖動手臂,蛟龍血肉瞬間全部化作虛無,只是留下的蛟龍?zhí)撓啵拖裰皇O乱环鹕P墨的白描龍圖,仍是糾纏不休,以至于吳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轉(zhuǎn)得吱呀作響,那蛟龍張嘴咬住吳霜降那件法袍后,試圖觸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膚,吳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歸江湖?!?/p>
吳霜降身上法袍閃過一抹流光,蛟龍不知所蹤,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墜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間煉化了全部神意。
那條水裔,不單單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劍意,作為偽裝,其中還有一份煉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說,這個手段,絕不是遇到吳霜降后的臨時作為,而是早有預(yù)謀,不然吳霜降作為世間首屈一指的煉師,不會遭此意外。無論是煉劍還是煉物,都是站在最山巔的那幾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夠連心魔都煉化?甚至連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煉化。
吳霜降笑問道:“你們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針對哪位大修士的?劍術(shù)裴旻?還是說一開始就是我?看來小白當年的現(xiàn)身,有些畫蛇添足了?!?/p>
倒懸山飛升返回青冥天下,歲除宮四位陰神遠游的修士,當時就跟隨那方山字印一同返鄉(xiāng),唯有守歲人的小白,走了趟劍氣長城的遺址,以秘術(shù)與那獨守半截城頭的年輕隱官見面,提出了一筆買賣,承諾陳平安只要答應(yīng)交出那頭化外天魔,他愿意為陳平安個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以類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歲除宮的守歲人,境界極高,殺力極大,在吳霜降閉關(guān)期間,都是靠著這個小白,坐鎮(zhèn)一座鸛雀樓,在他的謀劃下,宗門勢力不減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