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茂到底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陳平安這邊,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借助書簡湖,成為一宗譜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擔任別家一宗之主,這就叫樹挪死人挪活。
一個習慣了野狗刨食四處撿漏的山澤野修,沒什么不敢想的,沒什么不敢做的。
劉志茂舉起酒壺,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陳山主的好意心領了,以后再有類似好事,還是要第一個想起劉志茂?!?/p>
陳平安提起酒壺,輕輕磕碰,點頭笑道:“不敢保證什么,不過可以期待。”
劉志茂聽得眼睛一亮,哪怕明知可能是這家伙的胡說八道,可到底有些盼頭,總好過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陰,瞧不見半點曙光。
劉志茂喝了口酒水,聽陳平安說這是他鋪子出產(chǎn)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么仙家酒釀,喝了就喝了,還能喝出個什么滋味。
劉志茂今兒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皺眉頭,以表敬意,再輕輕點頭,以示好酒。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拎著酒壺輕輕搖晃。
劉志茂也不是喝酒而來,看了眼身邊男子,劉志茂一時間恍若隔世,不敢相信當年那個身若一葉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隨水打旋兒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夠一步步走到這里,給了別人酒,旁人不敢不接,還不敢說不好喝。青峽島山門口那邊,至今還留著那幾間賬房,那個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峽島覲見師尊,參與議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視線都會有意無意繞開屋子那邊。
相信以后的正陽山年輕人,不管是御劍還是御風,只要路過那座仙人背劍峰的廢墟遺址,差不多也會如此光景,憤懣掛在臉上,敬畏刻在心頭。
劉志茂喝酒很快,收起了空酒壺入袖,既然看陳平安今天架勢,不像是翻舊賬來的,劉志茂就心情閑適幾分,再沒有來時路上的惴惴,擔心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劍仙的賬房先生,覺得收拾完了正陽山猶不過癮,要與青峽島,再好好合計合計。畢竟劉志茂很清楚,陳平安當年離開書簡湖的時候,其實未能做成很多事,比如移風換俗。
劉志茂沒來由感嘆道:“今兒吃得下,穿得暖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一壺好酒水,兩個無事人,聊幾句閑話?!?/p>
陳平安笑道:“莫道閑話是閑話,往往事從閑話來。”
劉志茂點頭道:“確實是個千金難買的老理兒?!?/p>
陳平安轉身說道:“竹皇馬上趕來此地,那我就不送劉真君了,以后有機會去春庭府做客,再與劉真君喝酒敘舊?!?/p>
劉志茂笑著點頭,御風離去,原本輕松幾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膽,當下心中所想,是趕緊翻檢這些年田湖君在內(nèi)幾位弟子的所作所為,總之絕不能讓這個賬房先生,算賬算到自己頭上。
陳平安瞥了眼一線峰方向,議事結束了,諸峰劍仙和供奉客卿們,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個截江真君的遠游身形,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風拂面,舉目眺望,白云從山中起,水繞過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場規(guī)矩,行伍條令,江湖道義,鄉(xiāng)約習俗。
不管是誰,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規(guī)蹈矩,比如以前的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就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老天爺,這些書簡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規(guī)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書簡湖,絕大多數(shù)山澤野修搖身一變,成了譜牒仙師,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連劉老成和劉志茂在內(nèi),整個書簡湖野修,都仿佛蒙學稚童,走入一座學塾,重新翻書識字學道理,只不過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
身后屋外廊道那邊,有輕柔敲門聲響起,是客棧掌柜倪月蓉的腳步和嗓音,說是宗主來了,要與陳山主一見。
陳平安轉頭笑道:“請進。”
宗主竹皇與青霧峰出身的倪月蓉聯(lián)袂跨過門檻,后者懷捧一支白玉軸頭的畫軸,到了觀景臺后,倪月蓉搬來一張案幾和兩張蒲團,她再跪坐在地,在案幾上攤開那幅卷軸,是一幅仙家手筆的雅集畫卷,她抬起頭,看了眼宗主,竹皇輕輕點頭,倪月蓉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著輕輕虛扶袖口,從絹布畫卷中“捻起”一只香爐,案幾上頓時紫煙裊裊,她再取出一套潔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將兩只茶杯擱放在案幾兩邊,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這一切雜事庶務,倪月蓉跪坐原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頭頂蓮花冠的山主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