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屋頂其余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幾眼,就已經(jīng)一覽無余。
那六位大驪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jīng)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xiàn)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誰都沒有出現(xiàn)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需步罡踏斗,無需念咒誦訣,就布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xiàn)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巖岫連沓,狀似云霞,靈真窟宅之內(nèi)紫氣升騰,瓊臺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天籟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岳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布滿云紋符箓,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肩頭出現(xiàn)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余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閉眼處,出現(xiàn)了一處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xiàn)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fā)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周而復始。
午,符箓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為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暫時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借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陰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凈觀想神通。
其余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都隱匿氣象極好,并未著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huán)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xiāng)敘舊,你們不用這么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p>
六人無動于衷,顯然不是聽命于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么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就像現(xiàn)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著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xù)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nèi)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著和顏悅色,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里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著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么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瞇瞇道:“我愿意啊,我喜歡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著這事兒。”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著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p>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xiàn)在也很好說話?!?/p>
封姨抬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色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著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后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后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于其余四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閑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里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致,隨口說了句,先別著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為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后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劃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色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