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看著那個一身濃郁紫黃道氣的老真人,熟悉,實在是太熟悉了,雖然并非當(dāng)年那位龍虎山年輕天師,但是終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師府真人,她神色呆滯片刻,驀然嗓音尖銳,雙手十指如鉤,死死抵住干枯臉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狀若瘋癲,近乎哀求,顫聲道:“懇請?zhí)鞄熑∽叻偅笄笳嫒朔ㄍ忾_恩,我知道錯了……”
老真人雙手負(fù)后,根本不理睬那個神色悲苦的老嫗,只是笑呵呵道:“這個世道,學(xué)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簡單的事啊,如果還想要善始善終,就更難了?!?/p>
梁爽來到火盆旁,輕輕按下想要起身的陳平安一側(cè)肩膀,然后一起蹲著,老真人拿起那壺滾燙黃酒,一飲而盡,雙指捻起一塊通紅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將空酒壺隨手往后一拋,丟入那條敕鱗江中。
老真人依舊是自顧自說道:“就像我身邊這位一見投緣的陳小友,何嘗不是年少輕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氣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紀(jì)輕輕就做過好幾次了,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運氣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間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放入炭火中。
老真人等著酒釀漸漸溫?zé)幔S口問道:“陳小友,既然那么喜歡看雜書,有無最為心頭好的幾篇傳奇小說?先別說,容我猜一猜,有無溫岐,若是有的話,可是那位溫飛卿的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稱一絕?!?/p>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晚輩最喜歡的三篇傳奇當(dāng)中,確實有那篇《竇乂》。”
其實當(dāng)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籮筐的備用名字當(dāng)中,這個名字罕見的竇乂,其實曾與曹沫并駕齊驅(qū),如今打算將來跟劉景龍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就用這個化名了。
老真人又問:“此篇最妙,又在何處?”
陳平安答道:“少年竇乂,曾經(jīng)五年默默植樹。想來此間滋味,唯有書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溫飛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老真人將那塊炭火丟入盆中,撫掌而笑,大聲道:“果然我與陳小友投緣,是大有理由的!”
作為真人梁爽的陰神,一切喜怒哀樂,皆無拘無束。
除了對話雙方,茶棚內(nèi)其余人,全部一頭霧水。
曹晴朗和小陌,還有蒲山薛夫子,這幾個讀書人,當(dāng)然聽說過那位被譽為婉約詞宗的“溫飛卿”,只是他們還真不知道溫歧寫過什么傳世的小說。
老真人這才視線上挑,看著那個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嫗,說道:“求個什么,有用嗎?”
老真人笑了笑,“何況已經(jīng)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壺酒?!?/p>
老嫗這才驚喜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師符箓,竟然不知不覺間,就已煙消云散了。
老真人提醒道:“莫磕頭,小心折我壽,一怒之下,再給你貼張新符。趕緊起來吧,本就是福禍自招如開門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與不求的事情。”
老嫗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劍仙,正色道:“稟告劍仙,當(dāng)年是有位云游至此的年輕道士,從我這邊買走了那只鐵盒。我見他是太平山道士,對方還給我看了那塊祖師堂玉牌,我勘驗過真假,便答應(yīng)了。只是老身要與陳劍仙說明白,當(dāng)年鐵盒之內(nèi),其實空無一物。”
陳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個與背劍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內(nèi)亂的罪魁禍?zhǔn)?,對方隱藏極好,神不知鬼不覺,曾經(jīng)確是太平山嫡傳修士之一。
對方是蠻荒天下早就隱藏在桐葉洲的大妖之一,彎來繞去,歸根結(jié)底,還是文海周密的謀劃。
看來周密曾經(jīng)對蒲山,確實是志在必得了。
老嫗看著那個面無表情的陳姓劍仙,內(nèi)心惴惴,下意識摟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冒冒然牽紅線,也是我幕后指使,懇請老天師與陳劍仙就算責(zé)罰,也不要連累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