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抬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里,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為什么,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后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余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jīng)]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臺,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鐘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p>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jié)所在,天底下沒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后果的?!?/p>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里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jié)果如今淪為藩鎮(zhèn)割據(jù)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癡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guān),結(jié)金丹又是一關(guān),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guān),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guān)難過年年過,怎么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p>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于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于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先等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jié)果,到最后,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后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guī)矩,入鄉(xiāng)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沒怎么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后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jié)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后,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nèi)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p>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么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p>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夸,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tài),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么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么久,怎么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么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晌揖褪桥履奶煸谟螝v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余’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p>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圣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后,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里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于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愿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xù)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別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jié),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墻,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墻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后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xiàn)在的陳平安?!?/p>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p>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么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p>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后,“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陰影?!?/p>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么?”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p>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游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jīng)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為然,聽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jīng)道:“江湖多癡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塞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