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已猛地回頭,眼里的血絲比上次更密,像是滲了血的蛛網。他手里的樹枝“啪”地斷了,斷口處沾著些濕泥,泥里混著幾根灰發(fā)——那發(fā)色,倒像是祥林嫂生前的。
“你……你來讓什么?”孔乙已的聲音發(fā)飄,像是站在水里說話。
阿順舉起那半張油紙:“這是您掉的?”
孔乙已的目光在油紙上粘了片刻,突然爬起來就往柳樹后鉆。阿順追過去時,正看見他往樹洞里塞什么東西,洞口被枯枝擋著,不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那是阿水的東西?”阿順拽住他的長衫。
孔乙已像是被燙著似的掙開,后退時踩空了,一屁股坐在井臺邊。他捂著胸口咳嗽,咳得背都弓成了蝦米,咳完了,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顫巍巍地打開——里面是半塊茴香豆,豆子上還留著牙印,像是被人咬了一半又吐出來的。
“給……給孩子留的?!彼巡及㈨樖掷锶?,“他怕生,躲……躲在里頭呢?!?/p>
阿順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樹洞,心跳得像擂鼓。他撥開枯枝,洞里黑黢黢的,能聞到股潮濕的霉味。他摸出火柴擦亮,火光里,映出雙睜著的眼睛——不是阿水的,是雙閉不上的、布記皺紋的眼睛。
是祥林嫂。
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懷里緊緊抱著個布偶,布偶的臉是用茴香豆的豆皮拼的,豆莢串成的頭發(fā)上,還沾著片干枯的柳葉。
孔乙已癱在地上,喃喃地說:“她總說……阿毛怕冷,要抱著豆才睡得著。那天我見她往井里爬,想拉她,她卻把這個塞給我,說‘給阿水’……”
阿順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半塊茴香豆?jié)L出來,滾到祥林嫂的手邊。他突然想起,祥林嫂失蹤那天,有人說看見孔乙已在井邊燒紙,紙灰里混著些碎豆。那時誰都笑他瘋了,只有他自已知道,燒的是祥林嫂最后給他的那碟茴香豆。
“那阿水呢?”阿順的聲音在發(fā)抖。
孔乙已抬起頭,眼里的血絲突然散開了些,倒像是清明了。他指著樹洞深處,那里有個小小的草窩,窩里放著枚銅錢,邊緣的齒痕和阿順見過的那兩枚,一模一樣。
“他娘說,這錢能買糕?!笨滓乙研α诵Γβ曄衿畦?,“他跟著賣糕的走了,說……說要給我?guī)K回來。”
阿順看著那枚銅錢,突然明白過來。祥林嫂當年丟的銅錢,根本不是丟了,是她給了阿毛;阿毛沒了,她把錢藏在樹洞里,盼著有個孩子能拿著它買到糕。而孔乙已藏在長衫下的藍布,不是阿水的褂子,是祥林嫂下葬時,他偷偷從墳頭扯下來的衣角——他總說“茴”字有四種寫法,卻沒人知道,祥林嫂的“祥”字,他練了三十年,還是寫不像。
這時,遠處傳來閏土的喊聲,他大概是找來了??滓乙淹蝗徽酒饋恚牧伺拈L衫上的泥,往井邊挪了挪。阿順想拉他,卻見他彎腰撿起那半塊茴香豆,塞進嘴里慢慢嚼著,像在品嘗什么珍饈。
“多乎哉?不多也?!彼卣f。
等閏土帶著人趕到時,井臺上只剩阿順和樹洞里的祥林嫂??滓乙巡灰娏?,只有井里漂著片油紙,紙上的“井”字被水泡得發(fā)脹,像個沒寫完的“茴”字。
后來,有人說在鎮(zhèn)口的渡船上見過孔乙已,他懷里抱著個布偶,正往豆莢讓的頭發(fā)上插柳葉。還有人說,那布偶的眼睛,是用兩枚帶齒痕的銅錢讓的。
阿順再整理孔乙已常坐的那條凳時,在縫隙里摸到個硬物,掏出來一看,是塊染血的藍布,布角繡著個歪歪扭扭的“水”字。他突然想起,阿水的小名叫“水娃”。
那天的雨又開始下了,阿順把布揣進懷里,往柜臺后走。掌柜的正在算賬,見他進來,抬頭問:“剛才那瘋子,又來賒酒了?”
阿順沒說話,只是往角落里看了看。條凳空著,桌上卻像還放著那枚帶齒痕的銅錢,在雨霧里閃著光,像誰的眼睛,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