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上的銀鎖
酉水的霧總比別處黏,纏在翠翠的發(fā)梢上,像祖父生前編的竹篾繩。她守著渡船時,手指總摩挲著篙桿上被磨得發(fā)亮的節(jié)疤——那是祖父握了一輩子的地方,木紋里還浸著他旱煙的味道。
這天午后,霧里鉆出來艘烏篷船,船頭立著個穿洋布衫的商人,戴頂寬檐帽,帽檐壓得很低,像怕被誰認出。他遞過來兩枚銀角子時,翠翠瞥見他袖口露出截銀鏈,鏈墜在陽光下閃了下,像溪水里的魚。
“姑娘,”商人的聲音裹著水汽,濕答答的,“打聽個人,三十年前在這渡口撐船的老船夫,您認識嗎?”
翠翠的篙桿往淺灘上一點,船身晃了晃。祖父過世五年了,這還是頭回有人專程問起他?!罢J得,”她的聲音比酉水還輕,“是我爺爺?!?/p>
商人眼睛亮了亮,從皮包里掏出個錦盒,打開時鎖扣“咔嗒”響,驚飛了蘆葦叢里的白鷺。盒里躺著枚銀鎖,鎖身被摩挲得發(fā)亮,刻著個“順”字,邊緣有道淺淺的刻痕,像被牙咬過。
“見過這鎖嗎?”商人把銀鎖往翠翠面前推了推,“三十年前,有個撐油紙傘的女人從這渡河,懷里就揣著它。那女人說,鎖是情郎給的,等孩子生了,就回來尋他?!?/p>
翠翠的手猛地收緊,篙桿差點滑進水里。她想起祖父臨終前,總對著枕頭下的小木箱嘆氣,箱子鎖著,鑰匙被他藏在煙桿里。她曾趁祖父睡著時偷偷摸過,箱子里硬邦邦的,像藏著塊石頭。
“沒見過?!贝浯涞拖骂^,看溪水里自已的影子,被船槳攪得碎成一片。
商人卻沒走,從船尾拖出個藤箱,翻出本泛黃的賬冊?!澳桥撕髞砣チ顺抢铮藿o我家老爺讓姨太,去年冬天走的?!彼钢~冊上的墨跡,“她臨終前說,當年私奔時帶的銀鎖,鎖身上的‘順’字,是情郎刻的——他說‘順順當當’,可終究沒順成?!?/p>
風突然緊了,吹得烏篷船的布簾嘩嘩響。翠翠想起七歲那年,撞見祖父對著木箱哭,箱子縫里露出半片紅布,像誰的衣角。祖父見了她,慌忙把箱子鎖上,說“是你奶奶的念想”??伤髅饔浀?,母親是被沉潭的——鎮(zhèn)上的人都這么說,說她母親和一個軍人私通,懷了孩子不敢見人,跳了酉水。
“您的船往哪去?”翠翠突然開口,篙桿在水里攪起圈漣漪。
“上游的鎮(zhèn)筸城?!鄙倘耸掌疱\盒,帽檐下的眼睛往對岸瞟,“姑娘要是想找什么人,我倒能幫著打聽?!?/p>
翠翠沒接話。等商人的船消失在霧里,她飛跑進竹林后的吊腳樓,搬來長凳墊著腳,夠到了房梁上的木箱。鑰匙插進鎖孔時,她的手直抖,像第一次學撐船時握不住篙桿。
箱子里鋪著塊褪色的紅綢,裹著個小布包。打開布包的瞬間,翠翠倒吸口涼氣——里面躺著枚銀鎖,通樣刻著“順”字,邊緣那道牙印,和商人的鎖分毫不差。鎖下面壓著半張船票,日期是民國二十六年三月初七,正是母親“跳河”的前一天。
更讓她心頭發(fā)緊的是,紅綢的角落里繡著朵梔子花,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初學刺繡的人繡的。她母親的嫁妝里,有塊通樣繡著梔子花的手帕,祖父說早被水泡爛了。
傍晚收船時,翠翠把銀鎖揣在懷里,鎖身貼著心口,涼得像塊冰。她蹲在祖父墳前,墳頭的野草已經沒過腳踝,去年插的竹幡只剩根光禿禿的桿。“爺爺,”她用手指摳著墳前的泥,“您藏的到底是什么?”
泥土里突然碰到個硬東西,挖出來一看,是枚生銹的銅哨,哨口還沾著點紅漆——這是當年鎮(zhèn)上保安隊的物件,母親“跳河”那天,保安隊的人來過渡口,吹著這樣的哨子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