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語
元豐五年的江水總帶著鐵銹味。蘇軾踩著月光走向赤壁時,草鞋陷進泥里,帶出片殘破的絹紙,上面“十年生死兩茫?!钡淖舟E被水泡得發(fā)脹,像他心口那塊總也捂不熱的疤。
“先生,船備好了?!贝蚶现艿母葑釉谒嬉稽c,木船便像片葉子漂出去。這是他被貶黃州的第三個秋天,每當夜來風急,總要來赤壁坐坐,聽江水拍岸,像亡妻王弗在夢里喚他的乳名。
船行至江心時,老周突然指著水面:“那是什么?”
月光在波心碎成銀片,托起只烏木盒,盒蓋上的螭龍紋被水浸得發(fā)黑,倒像是他當年在鳳翔任上,王弗替他收在書箱里的那只。蘇軾伸手撈起時,盒鎖“咔噠”一聲自已開了,里面躺著疊泛黃的紙——竟是他十年前在密州寫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墨跡洇著水痕,像剛哭過的臉。
“這……”他指尖發(fā)顫,紙頁間還夾著根纏記銅銹的發(fā)簪,是王弗嫁給他時戴的,當年隨她葬在眉州的墳里。
老周湊過來看了眼,忽然“咦”了聲:“這落款……”
蘇軾低頭,赫然看見“十年生死兩茫?!钡哪┪?,多出行極小的字:“吾在江底,讀君十年?!?/p>
字跡娟秀如弱柳扶風,正是王弗的筆意。他想起那年清明,他在她墳前燒的詩稿,火光里飄起的紙灰,也是這樣打著旋沉進土里,像要鉆到地下去陪她。
“船家,掉頭!”蘇軾猛地站起,木船晃得厲害,“去眉州!”
老周卻不動,篙子在水里攪出個漩渦:“先生,您看那盒子底。”
烏木盒的夾層里,藏著張赤壁的地圖,用朱砂標著處淺灘,旁邊寫著“元夜,吾侯于此”。蘇軾忽然想起,明天就是上元節(jié),是他和王弗初遇的日子。那年她在青神縣的渡口,替父親收租子,算珠打得噼啪響,抬頭時鬢邊的杏花掉在賬本上,像朵會算賬的花。
三更的梆子聲從岸邊傳來時,蘇軾終于在地圖標的淺灘處,摸到塊冰涼的東西——是塊青石板,上面刻著《江城子》的下半闋,筆跡深嵌石中,像用指甲摳出來的。
“弗兒?”他對著江水喚,回聲撞在崖壁上,碎成無數(shù)個“弗兒”,驚起灘頭的白鷺。
白鷺掠水而去的瞬間,蘇軾看見水面浮出張臉,眉眼依稀是王弗年輕時的模樣,正對著他笑。他伸手去撈,卻只抓住片荷葉,葉面上的露珠滾下來,在掌心化作半枚銅鏡——是他送給她的嫁妝,背面刻著的“蘇”字,被水浸得只剩個“艸”頭,像叢無人管的野草。
“先生,您看!”老周突然指著船板,不知何時積了層薄薄的泥沙,泥沙里竟嵌著枚玉簪,簪頭的梅花缺了瓣,和王弗墳里那支正好湊成一對。
天亮時,蘇軾抱著石板回到臨皋亭。侍女朝云看見石板上的字,突然紅了眼眶:“這筆跡……像極了夫人臨終前,在《論語》上讓的批注?!?/p>
她轉身從箱底翻出本殘破的《論語》,某頁的空白處,王弗寫著“子瞻性急,需常念‘忍’字”,那個“忍”字的彎鉤,和石板上“料得年年腸斷處”的“斷”字,勾得一模一樣,像只手,要把什么東西從歲月里勾回來。
上元節(jié)的月亮圓得發(fā)晃。蘇軾按地圖所示再去赤壁時,淺灘上擺著盞蓮花燈,燈芯里裹著張字條,是王弗的字:“吾化江魂,伴君左右。去年君寫‘大江東去’,吾在浪里,替你押了韻。”
他忽然想起寫《念奴嬌·赤壁懷古》那天,江風突然變了方向,吹得他的筆在“亂石穿空”的“空”字上多拐了彎,此刻看來,那彎拐得正好,像她在身后輕輕拽了他的袖子。
老周撐船靠岸時,遞來個酒葫蘆:“昨夜有位夫人托我給您的,說您總愛喝溫過的酒?!?/p>
葫蘆里的酒還帶著余溫,蘇軾喝下去時,喉頭竟涌上股熟悉的甜——是王弗當年在密州,用梅子釀的酒,他以為那方子早就隨著她的墳頭草枯了。
“她還說……”老周撓撓頭,“說您枕頭下的《東坡志林》,她替您補了幾則夢話?!?/p>
蘇軾奔回臨皋亭,果然在枕下摸到書稿,某頁的空白處,多了行小字:“夜聞君嘆‘人生如夢’,吾在帳外,替君應了聲‘是’?!?/p>
江水還在拍岸,像誰在低聲讀詩。蘇軾望著赤壁的方向,忽然明白,有些告別從不是終點。就像這江水,既載著他的悼詞沉下去,也會把她的回應托上來,在每個有風的夜晚,讓字里行間的牽掛,隨浪而來,伴他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