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8章 藥夢（第1頁）

藥夢

嘉靖四十四年的月光帶著苦味。李時珍蹲在武當(dāng)山的崖邊，指尖剛觸到那株紫花地丁，就聽見身后傳來嗚咽——只銀狐蜷在亂石堆里，左后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血珠滴在青苔上，像撒了把碎朱砂。

“莫怕?！彼庀卵g的藥囊，艾草的清香讓狐崽漸漸安靜。這是他編修《本草綱目》的第十七個年頭，走遍大江南北，見慣了鳥獸受傷，卻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映著他早逝的妻子吳氏的影子，尤其是眼角那顆痣，像被誰用朱砂點上去的。

藥敷好時，東方已泛白。銀狐突然咬住他的袖口，往密林深處拽。李時珍跟著它穿過濃霧，看見塊斷裂的石碑，上面刻著“神農(nóng)嘗百草處”，裂縫里竟長出株從未見過的草藥，葉片上的紋路像串藥方。

“這是……”他剛摘下片葉子，銀狐突然化作道白光，消失在霧里。

當(dāng)晚宿在山神廟時，李時珍讓了個清晰的夢。吳氏坐在窗前搗藥，銀簪在發(fā)間一晃，竟變成只狐貍尾巴。她遞來本泛黃的圖譜，其中一頁畫著“還魂草”，注解處沒有文字，只畫著支熟悉的銀簪——那是他送給妻子的定情物，當(dāng)年她難產(chǎn)去世，隨棺木埋在了蘄州老宅的槐樹下。

“此草需以心頭血澆灌。”吳氏的聲音像浸在藥湯里，“但你要答應(yīng)我，找到它時，先看看簪子的背面?！?/p>

雞鳴聲撕破夢境時，李時珍的指尖還殘留著圖譜的觸感。他摸出枕下的藥箱，最底層竟真的多出那本圖譜，紙頁間夾著根銀狐的尾毛，閃著淡淡的銀光。

三日后回到蘄州，李時珍直奔老宅?；睒湟言谌ツ甑睦谆鹬锌菟?，他揮鋤挖開樹根時，鐵鋤突然“當(dāng)”的一聲撞上硬物——是個紫檀木盒，打開的瞬間，藥香混著霉味涌出來，里面正是那支銀簪，背面刻著行極小的字：“萬歷六年，救吾兒?！?/p>

他猛地想起，妻子去世前，曾摸著肚子說：“若是個男孩，就叫建元。”可那孩子最終沒能活下來，連名字都成了忌諱。

“先生，您這是？”藥童阿吉舉著燈籠跑來，看見木盒里的簪子，突然臉色發(fā)白，“這簪子……我在玄妙觀見過?！?/p>

玄妙觀的老道是李時珍的舊識，此刻正坐在蒲團上，用銀簪攪著煉丹爐里的藥汁?？匆娎顣r珍進來，他嘆了口氣：“你妻子臨終前托我件事，說若你挖到這簪子，就把這個給你?！?/p>

老道遞來個布包，里面是半塊嬰兒的襁褓，繡著“建元”二字。李時珍的手抖得厲害，襁褓里裹著張字條，是吳氏的筆跡：“吾兒未死，被城西張屠戶收養(yǎng)，頸后有顆朱砂痣。”

他沖出玄妙觀時，阿吉在身后喊：“先生，那還魂草的圖譜……”

月光下的張屠戶家亮著燈，窗紙上映著個少年的影子，正低頭搗藥。李時珍推開門的瞬間，少年猛地回頭，頸后果然有顆痣，像滴在雪地里的血。

“你是誰？”少年手里的藥杵掉在地上，露出腕上的銀鐲子——那是李時珍母親傳下來的，本該戴在他兒媳手上。

張屠戶從里屋出來，搓著手嘆道：“瞞不住了。當(dāng)年你妻子剛斷氣，這孩子就哭出聲來，吳夫人的陪房丫鬟求我收養(yǎng)，說等你編完書再告訴你?！?/p>

少年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片干枯的還魂草葉子：“前幾日有個穿白衣服的婆婆，說我爹若找到這個，就能治好他的咳疾。”

李時珍看著那葉子，突然想起圖譜里的注解——還魂草并非起死回生，而是能治陳年咳疾。他抬頭望向窗外，銀狐正蹲在墻頭，琥珀色的眼睛里映著他們父子相認的模樣，尾巴尖沾著片槐樹葉，像誰從墳頭摘來的。

三年后，《本草綱目》定稿的那天，李時珍帶著建元去給吳氏上墳。新立的墓碑上，除了“亡妻吳氏”，還多了行小字：“吾兒建元，承汝遺志，行醫(yī)救人?！?/p>

回家的路上，建元突然說：“爹，昨夜我夢見娘了，她說那本圖譜的最后一頁，是她替你補的‘蘄蛇’條目。”

李時珍翻開圖譜，果然在最后一頁看見熟悉的字跡，旁邊畫著只銀狐，嘴里叼著支銀簪，簪尖指向書頁角落的小字：“我在你編的書里，陪你看遍百草?！?/p>

那晚的月光格外清亮，藥柜里的還魂草突然抽出新芽，葉片上的紋路漸漸清晰，竟組成吳氏的模樣，對著他們父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