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突然碰到個硬東西,挖出來一看,是枚生銹的銅哨,哨口還沾著點紅漆——這是當(dāng)年鎮(zhèn)上保安隊的物件,母親“跳河”那天,保安隊的人來過渡口,吹著這樣的哨子尋人。
這時霧里傳來腳步聲,翠翠慌忙把銅哨塞進(jìn)兜里,抬頭看見商人去而復(fù)返,身后跟著個拄拐杖的老頭,老頭的右腿不自然地彎著,褲管空蕩蕩的。
“這是我家老爺?!鄙倘私o老頭搬來塊石頭坐。老頭摘下帽檐,露出張布記皺紋的臉,左眼的地方陷下去,像個空了的螺殼。
“姑娘,”老頭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我就是當(dāng)年那個軍人?!?/p>
翠翠的血一下子沖到頭頂。她想起鎮(zhèn)口石碑上刻的陣亡名單,有個叫“李順”的排長,民國二十六年在鎮(zhèn)筸城犧牲,籍貫?zāi)菣诳罩?/p>
“你母親當(dāng)年沒跳河,”老頭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著軍裝,胸前別著枚銀鎖,正是翠翠箱子里那枚,“保安隊的人追來那天,我把她藏在蘆葦蕩,自已引開他們,被打斷了腿,左眼也瞎了。等我養(yǎng)好傷回來,老船夫說她……走了?!?/p>
翠翠突然想起祖父總說的那句話:“有些事,藏著比說出來好?!彼鰬牙锏你y鎖,和老頭手里的照片一對,鎖身上的刻痕嚴(yán)絲合縫。
“這鎖是一對,”老頭的手撫過照片上的銀鎖,“我刻了‘順’字,說等打完仗就回來娶她,可她……”
“她生了我?!贝浯涞穆曇敉蝗豁懫饋?,像酉水漲潮時的浪,“爺爺說她難產(chǎn)走的,可我剛才在墳前挖到這個?!彼雁~哨掏出來,“那天保安隊的人來,是不是你爺爺引來的?”
老頭的臉一下子白了,拐杖“當(dāng)啷”掉在地上?!笆恰俏仪笏?,”他的聲音發(fā)顫,“我怕她被抓去沉潭,讓老船夫說她死了,把孩子送遠(yuǎn)些。可他……他舍不得你,偷偷把你留下了?!?/p>
霧突然散了,夕陽把酉水染成金紅色。翠翠看著兩枚合在一起的銀鎖,突然明白祖父為什么總對著箱子嘆氣——里面鎖著的不是秘密,是愧疚。他當(dāng)年收了保安隊的錢,指了蘆葦蕩的方向,卻在最后關(guān)頭反悔,把剛出生的她藏在船艙底,對外只說“母女倆都沒了”。
“我母親……”翠翠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她后來被我找到,”老頭從藤箱里拿出件小襖,藍(lán)布面,繡著梔子花,“她說這是給你讓的,怕你冬天冷?!毙∫\的衣角繡著個“翠”字,針腳和紅綢上的梔子花一模一樣。
這時對岸傳來擺渡人的吆喝,是鄰村的二柱,他總說翠翠一個姑娘家撐船太辛苦,想幫她。翠翠突然笑了,像祖父說的,母親年輕時笑起來,能讓溪水里的魚都忘了游。
“您要坐船嗎?”她拿起篙桿,往淺灘上一點,船身穩(wěn)穩(wěn)地滑出去,“到鎮(zhèn)筸城,我送您?!?/p>
老頭愣了愣,隨即也笑了,眼角的皺紋里淌下淚來,滴在銀鎖上,像落了顆露水。翠翠看著他把銀鎖掛在自已脖子上,兩枚鎖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像祖父當(dāng)年編的風(fēng)鈴。
霧又開始攏上來,纏在船槳上,像誰的手在輕輕拉著。翠翠知道,明天太陽出來時,她會把船撐得更遠(yuǎn)些,也許會到鎮(zhèn)筸城,看看母親住過的地方。而這兩枚銀鎖,會像祖父說的那樣,讓往后的日子,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