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龐大的軀干上,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個不起眼的、被苔蘚半掩著的樹洞。陸子謙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從樹洞里摸索出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布包。他小心地打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面上印著醒目的標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紙張粗糙泛黃,帶著濃重的油印氣味。
“噓——”他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巷子口只有幾個拖著鼻涕玩耍的孩童,街道遠處傳來米店伙計敲打米斗的沉悶聲響。他壓低嗓音,帶著分享秘密的興奮,“我爸他們昨天夜里在店里抄錄、油印的!新政策!要分田給窮苦人了!”
清婉屏住呼吸,伸頭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些字對她來說還很陌生。“分田?”她小聲問,語氣里充記了對未知的憧憬,“那……那以后種出來的糧食,都是自已的了?”
“當然!”陸子謙用力點頭,臉上是父親談?wù)撨@些話題時常有的那種激動光芒,“以后大家都有地種,有飯吃!”他小心翼翼地翻著冊子,指著一行字,“看這句,‘廢除地主階級封建剝削的土地所有制,實行農(nóng)民的土地所有制’!以后就不一樣了!”
清婉似懂非懂,但“廢除地主”、“農(nóng)民的土地”這些字眼,讓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一股溫暖的希望,像初春解凍的溪流,悄悄漫過心田。她忍不住又追問:“那……地主住的大房子呢?”
“工作隊住進去了呀!”陸子謙朝鎮(zhèn)子邊上那座飛檐翹角、雕梁畫棟的深宅大院方向努努嘴,“聽說以后要分給更需要的人住?!?/p>
清婉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隔著重重疊疊的灰瓦屋頂,只能隱約看到那高聳門樓的影子。她想象著那朱漆大門里寬敞的回廊和庭院,小小的心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地主”和“農(nóng)民”之間那道無形的墻。她扯了扯子謙的袖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和向往:“子謙哥哥,以后……我們也能住那樣的房子嗎?”
陸子謙愣了一下,隨即挺起胸膛,語氣帶點兒不屑,又帶著點孩子氣的堅定:“那種房子有什么好?”他拍拍身邊的地面,又指指身后書店的方向,“咱們有整個小鎮(zhèn)當院子!再說了,新華書店,”他頓了頓,像是在強調(diào)一個無比神圣的名字,“那才是最好的宮殿!書里有所有的大房子!”
清婉被他逗笑了,剛才那一絲怯意煙消云散。她歪著頭,看著少年臉上被樹影分割的光亮:“那好,我就住在書里的大宮殿,跟子謙哥哥一起!”
天光被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吞噬,寒氣凜冽的冬晨??帐幍牟耸锌冢厣蠚埩糁鵂€菜葉和被踩踏成泥的痕跡。一個裹著褪色棉襖、頭戴氈帽的男人,正對著墻角一個破舊的木頭匣子大聲吆喝。那匣子里安著一個喇叭,發(fā)出滋滋啦啦的電流雜音,接著,一個字正腔圓、嚴肅刻板的聲音便從中鉆了出來,在濕冷的空氣里回蕩,反復(fù)轟炸著人們的耳朵:
“……堅決貫徹執(zhí)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穩(wěn)定市場,保障供給!廣大農(nóng)民兄弟要踴躍交售余糧,支援國家建設(shè)!城鎮(zhèn)居民憑票定點定量購糧,嚴禁投機倒把!……”
廣播聲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縮著脖子匆匆走過的行人。陸子謙提著一個小布袋,快步穿過蕭瑟的街道,推開“陸氏書屋”的門。門楣上方的銅鈴叮當一聲,打破了店內(nèi)略顯凝滯的安靜。
一股沉靜的書卷氣和淡淡的墨香撲面而來。書店不大,深色的木質(zhì)書架沿著墻壁排開,上面整齊地碼放著書籍。只是如今書架上的書籍種類少了很多,那些封面花哨的小說、戲曲唱本以及一些厚厚的外國書幾乎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擺放得格外醒目、占據(jù)了最中心位置的《新民主主義論》、《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等書籍。
柜臺后,陸子謙的父親陸明遠正和一位穿著灰布中山裝、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低聲交談。陸明遠身形清瘦,面容儒雅,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舊的圓框眼鏡。他眉頭微蹙,一邊聽一邊輕輕點頭。看到兒子進來,他朝那干部使了個眼色,聲音壓得更低了些。
陸子謙敏銳地注意到,父親習(xí)慣性地伸手指了指墻上掛著的領(lǐng)袖畫像。那干部會意地笑了笑,順著陸明遠的話,聲音也略微抬高了一點:“……是啊,陸老板,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更是社會主義改造的光明大道!您能積極表態(tài),響應(yīng)政策,這思想覺悟就很高嘛!像您這樣的進步文化界人士,以后必定大有可為!”
“您過獎了,為人民服務(wù),匹夫有責(zé)。”陸明遠謙和地應(yīng)著,臉上掛著溫和卻有些疏離得l的笑容。
陸子謙放下布袋,里面是他剛從合作食堂打回來的粗糧饅頭。他走到店鋪后面,那里通向一個小小的、被用作廚房的隔間。鍋里正咕嘟咕嘟地煮著稀薄的米粥,米粒少得可憐,幾乎全是清澈的水。清婉的母親,沈母,正坐在爐邊一把磨得發(fā)亮的竹椅上,一邊擇著幾根蔫黃的青菜葉,一邊不住地悶聲咳嗽。她身形單薄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裹著一件灰撲撲的舊夾襖,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顴骨卻泛著病態(tài)的紅暈。
“沈姨?!标懽又t輕聲喚道,熟練地拿起爐邊的蒲扇,對著爐灶口輕輕扇了幾下,讓火苗旺了些。
“子謙…來了啊?!鄙蚰柑痤^,勉強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話沒說完,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劇烈咳嗽。她慌忙從腳邊拿起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捂在嘴上。咳聲沉悶,帶著胸腔深處拖曳的雜音。她咳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放下缸子時,嘴唇抿得緊緊的,但陸子謙還是眼尖地瞥見缸子內(nèi)壁上,新添了幾點刺目的猩紅血絲。缸子外面,印著幾個褪了色的紅字——“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一抹濃重的憂慮在陸子謙心頭漫開。他默不作聲地走到角落的水盆邊,舀了些水,開始清洗沈母擇好的菜葉。水很冷,刺得他手指發(fā)紅。隔間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味道和粥水的寡淡氣息。
“清婉呢?”他問。
“去…去米鋪了?!鄙蚰傅穆曇羯硢?,帶著喘息,“領(lǐng)糧票……換這個月的米?!彼哪抗饴湓谀强谇鍦阉闹噱伾?,本就黯淡的眼神更是蒙上了一層灰。
就在這時,店堂里陸明遠送走了那位干部。門簾被掀開,陸明遠走了進來,臉上那副溫和得l的面具似乎也卸了下來,顯露出幾分疲憊和不易察覺的凝重。他走到書架旁,警惕地掃了一眼門口,然后蹲下身,手指在書架底層摸索了幾下,抽出一塊活動的背板。一個隱藏的狹小空間露了出來,里面赫然躺著幾本舊書:《吶喊》、《家》、《雷雨》。他動作極其迅速地拿出其中一本薄薄的冊子,是魯迅的《野草》,塞進自已長衫的內(nèi)襟里,又將背板嚴絲合縫地推了回去。整個過程快而無聲,只有他起身時,那副老舊圓框眼鏡的鏡片,在幽暗的隔間里反射出一點冷而銳利的光。
讓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轉(zhuǎn)向陸子謙:“字練了沒?”
陸子謙趕緊擦干手上的水漬:“還沒,爸?!?/p>
“去,把筆墨拿來?!标懨鬟h指了指隔間角落那張堆記了舊書和紙張的小方桌。
陸子謙依言鋪開一張毛邊紙,研好墨。陸明遠走到他身后,看著他提筆,在紙上寫下“國家”兩個字。少年的筆劃有些軟,字形也不夠方正。陸明遠微微皺眉:“筆鋒要藏,字才立得住。就像讓人,”他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目光透過鏡片,落在兒子微顫的筆尖上,“心要亮堂,通達事理,但行止要有度,懂得收斂鋒芒。過剛易折,過露則險?!彼斐鍪蓍L的手指,點在“國”字那顯得有些虛弱的豎鉤上,“這一筆,力要沉下去,才能撐得起這方天地?!?/p>
陸子謙屏住呼吸,手腕用力往下壓,重新寫了一遍。字果然顯得端正有力了些。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里卻翻滾著剛才那本塞進父親懷里的《野草》——那書名,和父親此刻強調(diào)的“藏”,像一個沉甸甸的問號壓在他心頭。他抬起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柜臺上那個小小的藍布袋——里面裝著父親作為“進步文化界人士”才有的、帶著特殊紅戳的干部特供糧票。那薄薄的紙片,似乎隔著布袋,也散發(fā)著某種沉重而隱秘的力量。
老槐樹巨大的虬根盤踞在濕潤的泥土上。清婉瘦小的身子坐在一段粗壯的、被磨得光滑的樹根上,面前攤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上面放著一小堆糙米。米粒干癟而混雜,顏色灰黃。她低垂著頭,神情是少有的沮喪,伸出纖細的手指,一粒一粒,極其緩慢而認真地將米粒分成更小的兩小堆。她的動作機械而專注,仿佛這枯燥的動作能緩解某種龐大的不安。
“一粒…兩?!!彼偷偷臄?shù)數(shù)聲,細弱得像風(fēng)中飄搖的蛛絲,斷斷續(xù)續(xù)地融進葉片的沙沙聲里。樹影濃重,將她小小的身影幾乎完全籠罩在一種沉郁的灰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