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鋼筆帶來的暖意尚未散盡,槐樹鎮(zhèn)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悄然吹起。鎮(zhèn)西頭開雜貨鋪的孫家托了能說會道的王媒婆登了沈家的門。王媒婆一身簇新的藍(lán)布褂子,臉上堆著圓熟的笑,夸著孫家鋪?zhàn)右髮?shí),兒子壯實(shí)可靠,嫁過去就是現(xiàn)成的少奶奶命。沈大海悶頭坐在條凳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林秀娘倚在門框上,臉色蒼白,只是輕輕地?fù)u頭。
媒婆剛走,清婉從里屋出來,低頭絞著衣角,聲音不大:“爹,娘,聽人說……孫家條件確實(shí)好?!?/p>
沈大??牧丝臒熷伬锏幕覡a,火星濺落在泥地上,瞬間暗滅。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門檻,落在院子里那一小片被雞啄食過的泥地上:“丫頭,爹娘就你一個。要找人家,不單看米缸記不記,鋪?zhàn)訉挷粚?。得看那人品性靠不靠得住,能不能跟你踏踏?shí)實(shí)過一輩子。這日子啊,長著呢?!彼穆曇舨桓撸瑓s像砸在地上的秤砣,字字堅實(shí)。清婉抬起頭,看著爹娘眼中那份沉甸甸的關(guān)切,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消息像長了翅膀,當(dāng)晚就飛進(jìn)了陸家院子,落進(jìn)陸子謙的耳朵里。他正對著煤油燈看一本《趣味力學(xué)》,書頁上的字跡卻像突然變成了游動的蝌蚪,一個字也鉆不進(jìn)腦子。一股無名火猛地從腳底躥上來,燒得他胸口發(fā)悶,后背出汗。他煩躁地推開書本,沖出屋子。
冷冽的夜風(fēng)兜頭澆下,稍稍平息了他心頭的燥熱,卻催生了另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沖動。他抬頭望向沈家小院透出的那點(diǎn)昏黃油燈光,又猛地抬頭,看向鎮(zhèn)口那棵在夜色中如巨大墨團(tuán)的老槐樹。一個念頭如通破土的嫩芽,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在他心里瘋長起來。
月色清亮如洗,水銀般潑灑在老槐樹濃密的樹冠上,篩下細(xì)碎迷離的光斑,在樹下鋪陳開一片流動的碎銀。清婉依約而來,腳步輕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子謙已等在樹下,身影半隱在婆娑的樹影里。他背對著她,肩膀的線條顯得有些僵硬。
“子謙哥?”清婉試探地喚了一聲。
子謙猛地轉(zhuǎn)過身。月光清晰地照見他臉上異樣的潮紅,額角甚至滲出細(xì)密的汗。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只發(fā)出短促的“我…我…”。他用力地攥著拳,指甲深陷進(jìn)掌心,借那點(diǎn)刺痛來壓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你怎么了?”清婉察覺了他的異樣,向前走近一步,關(guān)切地問。清輝落在她臉上,映出少女眉宇間真切的憂慮。
“清婉!”子謙像是被這聲呼喚猛地注入了勇氣,他終于沖破了喉嚨的阻滯,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喑啞,每一個字都像從滾燙的胸腔里硬生生擠出來,“我……我喜歡你!”這句話耗盡了他全身力氣,說完便垂下頭,不敢看清婉的眼睛,只死死盯著自已那雙沾著泥點(diǎn)的舊布鞋。
夜風(fēng)驟然停歇?;睒渚薮蟮臉涔谀塘?,連樹葉的細(xì)語也瞬間消失。整個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個真空的瓶子里,只剩下子謙粗重的呼吸和自已胸腔里驟然失序的狂跳。清婉像被一道無聲的閃電擊中,身l瞬間僵硬。臉頰“騰”地一下燒著了,滾燙的血涌上來,耳膜里嗡嗡作響。她感到一陣眩暈,下意識地絞緊了手指,指甲幾乎掐進(jìn)肉里。心跳的聲音大得嚇人,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擊著肋骨,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我……”子謙猛地抬起頭,終于迎上清婉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著他從未見過的驚慌和一種讓他心口發(fā)疼的濕漉漉的霧氣。他心一橫,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聲音因?yàn)榧佣⑽l(fā)顫:“我……我見不著你,一天都沒精神!吃飯沒味,看書……看書也看不進(jìn)去!”他向前邁了一步,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發(fā)的滾燙氣息。“我知道我還小,也許……也許現(xiàn)在什么也給不了你?!彼鼻械卣f著,眼神卻越來越亮,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可我向你發(fā)誓,清婉,我發(fā)誓!我會用功讀書,我會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我會拼了命地往前走,爭一個能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前程!一定!一定!”
少年的誓言,在寂靜的月夜里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如此厚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清婉心里激起巨大的、無法平復(fù)的波瀾。她看著子謙眼中那簇不顧一切燃燒著的火焰,看著他因?yàn)榧雍途o張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他額角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汗珠,一種巨大的酸楚和通樣灼熱的滾流猛地沖垮了少女心中的堤壩。
她長長的睫毛用力一眨,蓄在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承受不住重量,滾落下來,劃過滾燙的臉頰。那滴淚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她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聲音低得像嘆息,卻又清晰得如通誓言:
“我……我也是?!?/p>
這三個字,落在子謙耳中,如通九天仙樂。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像洶涌的潮水沖散了所有的忐忑和笨拙。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捧起了清婉滾燙的臉頰。她的皮膚細(xì)膩得不可思議,淚水浸濕了他的指腹。月光下,少女的眼睫濕漉漉的,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微微顫動,眼中水光瀲滟,倒映著整個驚慌而甜蜜的星河。一種從未有過的、令人暈眩的渴望攫住了他。
他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笨拙,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個極其輕柔、帶著少年生澀與灼熱氣息的吻,羽毛般落在了清婉柔軟微涼的唇上。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