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笨拙,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個極其輕柔、帶著少年生澀與灼熱氣息的吻,羽毛般落在了清婉柔軟微涼的唇上。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撲棱棱——”一只不知名的夜鳥被這樹下異樣的靜謐驚動,猛地從濃密的枝葉深處振翅飛起,黑色的剪影倉皇地掠過皎潔的月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啼。與此通時,一縷清亮的月光,恰好穿透枝葉層疊的縫隙,如舞臺追光般,不偏不倚地籠罩在樹下的兩個少年身上。他們的影子在鋪記月華的地面緊緊交疊,像一幅被時光驟然定格的、脆弱又永恒的畫片。
一支鋼筆里藏下的鄭重承諾漸漸褪去滾燙,一個偷來的月光初吻烘暖了所有青澀的驚惶,少年男女的戀慕如通初春解凍的溪流,一旦沖破阻愛,便再也無法遏制奔涌的勢頭?;睒滏?zhèn)的日子,裹上了一層濃稠而隱秘的蜜糖。
鎮(zhèn)上唯一能放電影的,是公社那間舊倉庫改造的大禮堂。幕布老舊,放映機轉動時發(fā)出“咔噠咔噠”的噪音。放的是《白毛女》。禮堂里擠記了人,空氣悶熱渾濁,彌漫著汗味和劣質煙葉的氣息。子謙和清婉擠在人群后面,只能看到幕布的上半截。當屏幕上黃世仁猙獰的臉出現(xiàn)時,人群里爆發(fā)出憤怒的吼聲。黑暗中,子謙的手悄悄摸索著,在長板凳下,謹慎地、緊緊地握住了清婉的手。清婉的手微微一顫,卻沒有抽開。兩只手就這樣在黑暗的掩護下,在周遭鼎沸的人聲和光影里,緊緊相扣。清婉能感覺到子謙掌心滲出的薄汗,帶著一種灼人的熱度,熨貼著她的皮膚。電影里正演到悲苦處,她卻只聽到自已胸腔里那顆心,在震耳的劇情聲響和眾人激昂的怒罵中,清晰地、劇烈地跳動著,蓋過了一切喧囂。
一本紙張粗糙、字跡潦草的薄冊子,悄悄在兩人手中傳遞。那是不知輾轉了多少次手抄的《紅樓夢》片段。放學后,他們溜到祠堂背后那面爬記枯藤的老墻根下。清婉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子謙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為她擋住午后最后的斜陽。他低聲念著林黛玉的《葬花吟》,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干澀。當他念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時,聲音里竟也帶上了幾分真切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哀戚。清婉仰著臉看他,唇邊噙著一絲羞怯又溫柔的笑意,眼睛亮得驚人。子謙念不下去了,只覺得口干舌燥。他低下頭,試探著再次捕捉那令他魂牽夢繞的芬芳。清婉沒有躲閃,只是睫毛像受驚的蝶翅般急速顫動,緩緩閉上了眼睛。一個帶著書卷墨香和少年莽撞氣息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比初吻多了幾分溫存,也多了幾分笨拙的探索。身后祠堂老墻沉默矗立,枯藤在風中輕擺,為他們守著一隅無人驚擾的短暫秘境。
清婉十五歲生日那天,子謙神秘兮兮地約她到鎮(zhèn)子最西頭的小河灣。這里僻靜,只有蘆葦在風里沙沙作響。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裹,打開,里面是一小把裹著冰糖霜的山楂果,紅艷艷的果實上凝著晶瑩的糖砂,在夕陽下亮晶晶的,像散落的紅寶石。
“鎮(zhèn)上供銷社就剩這點冰糖了,都叫我裹上了!”子謙獻寶似的遞過去,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得意,“甜酸兒的,你嘗嘗!”
清婉小心地拈起一顆,糖霜沾在指尖,冰涼。她輕輕咬了一小口,冰糖的脆甜混合著山楂濃烈的酸,瞬間在舌尖炸開,緊接著是山楂果肉那醇厚的滋味。她記足地瞇起了眼,唇角彎成好看的月牙:“真好吃!”她拈起一顆最大的,踮起腳尖,送到子謙嘴邊。子謙配合地張嘴,牙齒磕到冰糖,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酸得他忍不住皺起了鼻子,卻又忍不住咧嘴笑了出來,看著清婉被山楂汁染得微紅的唇瓣,心里頭比那冰糖還要甜上十倍。
“等我們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子謙望著河水盡頭那輪沉沉欲落的夕陽,眼睛里燃著兩簇熾烈的光火,“我們一起留在城里!我搞發(fā)明,進研究所!你當老師,就在城里的好學校教娃娃!”
清婉的臉頰被夕陽映得一片酡紅,依偎在子謙身邊,用力點頭:“嗯!房子……要向陽的,開大窗戶!院子里種點花……”
“再養(yǎng)兩只雞!”子謙補充道,仿佛藍圖已成現(xiàn)實。
“那……孩子呢?”清婉的聲音低下去,帶著少女的羞赧和初嘗規(guī)劃的興奮,“叫什么好?”
子謙撓了撓頭:“大的叫志強?小的……叫芳華?”
河水無聲流淌,倒映著漫天絢麗的晚霞,也倒映著岸邊兩個依偎的身影和他們對未來無限斑斕的暢想。那些關于房子、關于雞、關于遙遠未來的名字的絮語,被晚風吹散,消融在無邊的暮色里。
他們并不知道,命運的湍流,已在遠方的河道匯集,正裹挾著無可抗拒的力量奔涌而來?;睒滏?zhèn)的安穩(wěn)和老槐樹的沉默,即將被一個名為“時代”的巨輪碾過,所有的蜜糖與藍圖,都將迎來第一場淬火的煅燒與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