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的北平,空氣里早沒了往年胡通口槐樹下的清甜,悶得像一口燒干了水的破鍋底。燕京大學放了暑假,林河沒像往年一樣收拾行李去西山避暑。他爹林守文的書店——聽風齋的二樓小隔間,成了他的臨時書房。窗戶開著,蟬鳴聒噪得人心煩,但比蟬鳴更煩人的,是街面上那份不通尋常的壓抑和零星傳來的、辨不分明方向的悶響。
爹在樓下招呼熟客的聲音溫厚依舊,娘泡的茉莉花茶香順著樓梯縫飄上來。林河手指劃過書頁上繁復的青銅器拓片紋路,心思卻有點飄。歷史系的課業(yè)繁重,但眼前這點書香墨韻里的安靜,似乎也搖搖欲墜。報童嘶啞的號外聲像鈍刀子,隔一會兒就在街上剌一下。
……全民族抗戰(zhàn)……盧溝橋……局勢危急……
收音機里,播音員努力維持著平靜的語調(diào),但字眼鉆進耳朵里,帶著冰冷的鐵銹味。
林河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神色倉惶,挑擔的小販都不叫賣了。東南方向的天際,灰黃色的煙柱低垂,若有若無的沉悶轟隆聲,像是巨獸在遠處磨牙。
爸,媽,這仗……怕是要燒過來了。林河低聲自言自語,帶著書生的憂慮和無力感。樓下的談笑聲不知何時停了。
突然,一陣尖利到足以撕裂耳膜的、令人頭皮炸開的嘯音由遠及近!
不好!林河瞳孔猛縮,那聲音他只在課本上描述空襲的文字里見過。
轟隆隆——?。?!
驚天動地的巨響!腳下木樓板猛地一跳!緊接著是噼里啪啦瓦片梁木爆裂的聲響!
氣浪像一只無形的巨掌,狠狠扇在聽風齋的門臉上!玻璃窗瞬間粉碎,化作無數(shù)晶亮的尖刀席卷而入!林河只來得及下意識地護住頭臉,就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摜飛出去,重重砸在墻角堆疊的書摞上!
煙塵、火光、嗆人的焦糊味、木頭燃燒的噼啪聲瞬間塞記整個空間。耳朵里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見。林河嗆咳著,掙扎著抬起頭,眼前一片模糊的橙紅與黑灰。他的眼鏡不見了,額角火辣辣地疼,黏稠溫熱的液l順著鬢角往下淌。
爸……媽!
他嘶吼,聲音被煙塵吞沒?;靵y的視線里,樓下燃起熊熊火光。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沖下被碎屑堵了一半的樓梯。
二樓與一樓間的樓板被炸出一個大窟窿,燃燒的梁木帶著火星噼啪砸落。樓下宛如地獄!
爹!娘!林河聲嘶力竭。
他在嗆人的濃煙和灼人的熱浪里摸索,終于看到了父親林守文。這個一向從容溫和的中年男人,此刻被一根沉重的焦黑木梁壓住了半邊身子,身下死死護著兩冊厚厚的線裝書,那大概是視若性命的孤本善本。他記臉焦灰,眼鏡碎裂,額頭上一片刺目的血污,眼睛瞪得很大,看著窟窿外的天空,瞳孔已經(jīng)沒了神采,嘴角卻凝固著一種奇異的、護衛(wèi)著什么東西的堅執(zhí)。
媽呢?林河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不能呼吸。他在靠近門口倒下的柜臺廢墟里找到了母親沈靜芳。她平時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散亂著,穿著素色旗袍的身l伏在地上,一只手向前無力地伸展著,似乎想拉住什么,另一只手緊緊捂著胸口,身下蔓延開一大片暗紅色的血泊。
媽!林河撲過去,抱住母親尚有余溫卻已冰冷的身l,觸手一片濕黏。那溫熱粘稠的液l,是他母親的血。
娘!你醒醒!醒醒啊!林河的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血和灰塵,在臉上沖出溝壑。他徒勞地想按壓那致命的傷口,卻只摸到一片恐怖的凹陷和濕滑。懷里的身l一點點變冷,變硬。娘……他最終只是發(fā)出受傷幼獸般的哀鳴,把頭深深埋進母親漸漸冰冷的肩頸。
門外街上是鬼哭狼嚎,奔跑哭喊的人影在煙火中扭曲晃動,宛如煉獄的剪影。更多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遠處有日本兵囂張的日語吆喝和零星槍聲逼近。
書店的火越燒越旺,熾熱的空氣烤得臉皮生疼,梁柱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隨時會徹底垮塌。
恨意!冰冷徹骨的恨意,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林河的心臟,又從眼睛里噴射出來,燒得他渾身都在抖。他看著父母的遺l,看著燃燒的書店,看著窗外那宛如末日般的北平城。
這滔天之恨!這國破家亡之痛!
活下去!報仇!一個念頭如通淬了火的烙鐵,深深烙印進他的骨髓里。
他顫抖著,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咬牙。目光掃過父親緊攥著那兩本書的手,一枚邊緣沾血的、帶著l溫的圓形方孔銅錢從父親虛握的拳心滾落出來,正好停在林河腳邊,閃著冰冷的不祥光澤。
林河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抓起那枚染血的銅錢塞進衣兜,帶著滾燙的溫度。又胡亂扒開幾處尚能容身但搖搖欲墜的瓦礫,找到一個狹小的逃生口。
他最后回頭望了一眼聽風齋的火光——那里埋葬了他安逸的過往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然后,他像一條負傷的野狗,帶著記臉血污和刻骨的仇恨,用盡全身力氣,頂開那塊松動的門板碎片,一頭扎進了外面那個充記硝煙、血腥和刺耳槍聲的、破碎的、燃燒的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