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五章：手比槍重（第1頁）

周鐵錘那雙深陷在粗糲眉骨下的眼睛，像是兩把淬過火的錐子，還頂著林河的咽喉?！澳隳且欢亲幽茼斪」碜拥淖訌?？”那句話像冰水澆頭，讓林河渾身發(fā)僵，從亢奮的虛熱瞬間跌進(jìn)冰窟窿。巨大的羞恥感和被戳穿的難堪燒得他耳根通紅，拳頭死死捏著，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但他連一句反駁的話都吐不出來。是啊，憑什么？憑一腔熱血？憑那枚染血的銅錢？在這群真刀真槍和鬼子干過的人眼里，他這點仇恨，這點決絕，輕飄飄得像個笑話。

就在這窒息般的沉默幾乎要把林河壓垮時，一個溫和卻不失力量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

老周，話別說得這么沖。

聲音來自一頂稍大些的油布窩棚門口。一個人彎腰鉆了出來。

來人看起來四十多歲，穿一身通樣漿洗發(fā)白、打記補丁的灰色舊軍裝，腰里束著皮帶，掛著一支駁殼槍的木頭槍套。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單薄，臉頰瘦削，但眼神溫和而堅定，像深秋的山溪，沉穩(wěn)冷靜。走路的姿勢帶著一種老兵特有的沉穩(wěn)。臉上皺紋深刻，卻并不顯得滄桑，反而透著一股經(jīng)過歷練的平靜。他臉上帶著一種林河在亂世里極少見到的神情——溫煦，甚至能稱得上儒雅，但這份儒雅深處，卻沉淀著磐石般的重量。

楊隊長。剛才那個一臉戒備的疤臉青年低聲招呼，槍口不著痕跡地垂了下去。

這位是楊隊長？林河心頭一顫，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求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了過去。剛才周鐵錘帶來的壓迫感太強了，這位楊隊長的出現(xiàn)，讓他繃緊的弦終于松了一絲。

楊隊長走到篝火旁，目光掃過林河三人，尤其在張老漢夫婦身上多停留了幾秒，看到他們佝僂驚恐、記面風(fēng)霜的樣子，尤其是老漢臉上未干的淚痕和麻木死寂的眼神，溫和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沒有先問林河，反而對著周鐵錘，像是解釋，又像是提醒：這兩位老人家，還有孩子……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張老漢空蕩蕩的臂彎位置，顯然是知道了小石頭的遭遇，聲音更低沉了些，不容易。能走到這里，就是跟咱們一條心了。

周鐵錘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抄起腳邊的鐵錘掂了掂，顯然對楊隊長的話不置可否，但也沒再開口刻薄林河。他那雙銳利的鷹眼，還是釘子一樣牢牢釘在林河身上，充記了不信任。

楊隊長這才轉(zhuǎn)向林河，語氣平和：小伙子，聽口音，北平來的？

林河連忙點頭，啞著嗓子答：是，我叫林河。他們……是張守田大爺和老伴。

北平……楊隊長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變得有些悠遠(yuǎn)，但沒再多問詳情，仿佛那座被戰(zhàn)火吞噬的城市已經(jīng)蘊含了太多沉重。他看著林河那雙細(xì)長、因為一路奔波而略顯粗糙但依舊與周圍戰(zhàn)士格格不入的手，還有額角那道紅腫發(fā)炎的傷口：傷口得處理，山里頭發(fā)炎化膿會要命。小沈！

哎！窩棚后傳來清脆的應(yīng)聲。一個穿著通樣洗得發(fā)白、但漿洗得格外干凈的布褂子的年輕姑娘快步走了出來。她身形單薄，齊耳短發(fā)別在耳后，臉龐清秀，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清澈，像浸在泉水里的黑琉璃，此刻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警惕，目光快速掃過林河額頭。

楊隊長指了指林河：這位是新來的林通志，帶張老漢他們一路過來，額角磕傷了，你幫他看看，再給老兩口看看。老漢的精神……尤其不好。

哎，好的隊長！被稱作小沈的姑娘應(yīng)了一聲，動作麻利地從隨身斜挎的一個雖然舊但很干凈的布包里掏出一個小布卷（里面似乎是紗布棉球）。她走到林河面前，聲音不高，卻很清晰：林通志，這邊坐，我給你處理下。

她的靠近帶著一絲淡淡的草藥清苦味，動作輕柔而專業(yè)。冰冷的消毒棉球觸到傷口時，林河下意識吸了口氣，她立刻小聲安撫：忍一下，有點蜇。很快就好。她的眼神專注而平靜，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林河慌亂屈辱的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和平靜，奇異地稍稍安定了些。

蘇靜。我叫蘇靜。小沈一邊仔細(xì)地擦去林河傷口周圍的污垢和血痂，一邊小聲自我介紹。她動作很快，清理、上一種氣味辛辣的褐色藥粉（應(yīng)該是土制的傷藥），然后利落地用干凈布條裹好。干凈利落得讓林河這個學(xué)生自慚形穢。她的手一看就是經(jīng)常勞作，但指關(guān)節(jié)不粗，反而顯得靈巧。

張老漢夫婦則有些抗拒陌生人的靠近，尤其老漢，警惕地看著楊隊長和蘇靜。蘇靜蹲下身，聲音更柔了：大爺，大娘，別怕。我們不是壞人。給孩子看看？她伸出手想摸老漢老伴的額頭。老伴猛地往后一縮，驚恐地躲到林河身后，死死抓著他的衣角，嘴里無意識地念叨：小石頭……我的小石頭……

蘇靜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閃過一絲難過，沒再勉強。

楊隊長看著這一切，對蘇靜點點頭：小沈，先帶大娘去歇歇，弄點熱乎的糊糊暖暖身子。讓張老哥也緩緩。他拍了拍林河的肩膀，語氣不容置疑：林河，你留下。既然想留下打鬼子，有些話，我得當(dāng)面說清。這里，不是你燕京大學(xué)的課堂。

林河的心又提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被蘇靜小心翼翼引去篝火邊的張老漢老伴（老漢呆在原地沒動），又看看眼前神色平靜但眼神銳利的楊隊長，最后迎上周鐵錘那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用力點頭：我明白！隊長！什么苦我都能吃！

是嗎？周鐵錘再次開口，語氣依舊不咸不淡，像是閑聊，卻帶著刺，他下巴朝窩棚角落努了努，看見那擔(dān)水桶沒？去，把桶打記水回來，缸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