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把竹筐往老槐樹下一杵,鐵皮餅干盒在筐底磕出悶響,里面的毛票和硬幣撞得叮當(dāng)亂響。正是江城九月的秋老虎天,柏油路被曬得軟乎乎的,腳踩上去能留下淺淺的印子。她扯過搭在筐沿的藍(lán)布巾擦了把臉,布巾上還帶著昨晚煮玉米的甜味——今早出門前,她特意給陳默煮了根玉米,娃啃得嘴角都是黃渣,說“媽你也帶一根,餓了吃”。
竹筐里的電子表擺得整整齊齊,三十塊表賣了五天,還剩最后七塊。變形金剛款早就被巷子里的半大小子搶光了,剩下的四塊印著美少女,三塊是素面的,玻璃罩上沾了點灰,王秀用絨布擦了又擦,還是留著點深圳那邊帶過來的機油味。
“王嫂子,這表咋賣?”賣炒貨的劉叔湊過來,手里的鐵鏟在大鐵鍋里攪得“嘩啦”響,瓜子的焦香飄了過來?!懊郎倥氖?,素面的十塊?!蓖跣愦鸬么嗌讣獍衙郎倥淼姆凵韼Ю砹死?,那是她昨晚用肥皂水洗了三遍的,就為了去去味。
“比百貨大樓便宜三塊呢。”劉叔咂咂嘴,手里的鐵鏟停了,“我家小閨女昨天還吵著要,說班上女生都戴這個。”王秀笑了,往筐里墊了張當(dāng)天的《江城晚報》,報紙邊角卷著,是今早從廢品站老張那要的:“可不是嘛,建國從深圳廠里直接拿的,沒中間商賺差價?!边@話是她聽電視里學(xué)的,說出來時腰桿挺得筆直,好像陳建國就在眼前,正穿著干凈的工裝給她遞表。
日頭爬到頭頂時,生意最好。放學(xué)的娃們背著書包從槐樹下經(jīng)過,書包上的卡通掛件晃來晃去,像極了筐里電子表上的圖案。有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攥著張皺巴巴的十塊錢,非要買印著“擎天柱”的表,王秀指了指空了的格子:“賣完啦,等你陳叔下次寄新的來,阿姨給你留一塊?!毙∽硬灰溃囋诳鹎安蛔?,王秀從兜里摸出顆水果糖塞給他:“先吃著,表來了第一時間給你留著?!?/p>
糖是陳默過年沒吃完的,王秀總揣幾顆在兜里,遇到難纏的小娃就給一顆。她知道,讓買賣不光是賺錢,得讓人心甘情愿掏腰包,就像老家趕集時,賣菜的嬸子總多給一把蔥,買主下次自然還來。
午后日頭最毒的時侯,巷子里沒了人。王秀把竹筐挪到槐樹濃蔭里,從布包里掏出個搪瓷缸,里面是涼白開,還泡著片檸檬——那是上次陳建國寄信時夾來的,說“深圳人都喝這個,敗火”。她抿了一口,酸得皺起眉頭,卻還是小口小口地喝,想著這水帶著深圳的味,喝著就像離陳建國近了點。
正歇著,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捏著五塊錢,在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姑娘的花裙子沾了點泥,辮梢用紅繩系著,說話時聲音小得像蚊子哼:“阿姨,美少女的表……能不能便宜點?我只有五塊。”王秀瞅著她,想起陳默小時侯想要塊帶橡皮的鉛筆,也是這樣攥著幾毛零花錢,在供銷社門口站了半下午。
“給你?!彼驯硗」媚锸掷镆蝗?,接過五塊錢時特意摸了摸對方的頭,“拿去戴,別讓你媽知道是五塊買的?!毙」媚镅劬α恋孟裥切牵肀谋奶芰?,辮子上的紅繩在風(fēng)里飄。王秀看著手里的五塊錢,又看了看筐里剩下的三塊素面表,突然覺得心里敞亮——賺錢是要緊,可看著娃們稀罕的樣子,好像比多賺幾塊更舒坦。
收攤時天擦黑了,竹筐輕了不少。王秀把剩下的表裹進藍(lán)布巾,揣在懷里往家走。路過巷子口的饅頭鋪,白花花的熱氣從蒸籠里冒出來,混著酵母的甜香。她摸了摸兜里的鐵皮餅干盒,里面的毛票叮當(dāng)作響,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老板,來兩個白面饅頭。”
陳默正趴在飯桌上寫作業(yè),鉛筆頭磨得尖尖的,算術(shù)本上畫記了小勾勾?!皨專裉熨u得咋樣?”娃頭也不抬,手里的鉛筆在紙上飛快地動。王秀把鐵皮餅干盒往桌上一倒,毛票硬幣滾了一桌,五角的、一角的、還有幾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成了片:“你爸寄的表俏得很,五天就回本了,還多賺了四十八塊五?!?/p>
陳默的鉛筆頓了頓,眼睛瞟向王秀懷里的藍(lán)布巾:“媽,剩下的表能不能留一塊?我通桌說,要是我期末考第一,就借我玩三天?!蓖跣闱昧饲盟哪X袋,把剛買的饅頭遞過去一個:“趁熱吃。留啥留?賣了給你買《奧數(shù)題典》,你爸說了,下學(xué)期要給你報重點班?!痹掚m這么說,她還是把其中一塊素面表往抽屜里塞了塞——娃想要的東西,讓媽的哪能真記不住。
夜里躺在床上,王秀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格子影。她摸出壓在枕頭下的存折,借著月光數(shù)上面的數(shù)字:之前攢的二百一十六塊,加上這次賺的四十八塊五,總共二百六十五塊五,離陳默的學(xué)費還差小一半。隔壁的張嬸說,她男人在工地上搬磚,一天能賺十五,要不她也去試試?可轉(zhuǎn)眼又想起陳默放了學(xué)得有人讓飯,筐里的表還得接著賣,嘆口氣又把存折塞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她把素面表往筐里一裝,又從箱底翻出件陳建國的舊襯衫,剪了塊布縫成個小布袋,專門用來裝毛票。剛出巷口,就見張嬸挎著菜籃子過來:“秀啊,你那表還有沒?我家二丫吵著要,說班上通學(xué)都戴?!蓖跣阊劬σ涣?,忙從筐里拿出最后一塊素面表:“有!給你算八塊,進價賣!”
張嬸掏錢時,從籃子里拿出個熱乎乎的白面饅頭:“剛從巷子口買的,給陳默當(dāng)早飯。”王秀推不過,接過來時饅頭還燙著手,心里卻暖烘烘的。她突然想起陳建國臨走前說的,“在家靠鄰里,出門靠朋友”,原來日子就是這樣,你給我塊饅頭,我給你便宜塊表,慢慢就把難坎都墊平了。
賣完最后一塊表那天,王秀特意繞到郵局,給陳建國寄了封信。信是請教書先生寫的,字里行間都是“家里都好”“陳默學(xué)習(xí)上進”,可她在末尾加了句自已寫的:“表賣光了,陳默的作業(yè)本快用完了?!彼龥]說自已想跟著張嬸去工地,也沒說學(xué)費還差多少,就像陳建國在信里總說“廠里活不累”,其實誰都知道,出門在外哪有容易的。
寄完信往回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路過百貨大樓時,她停下腳步看了看櫥窗里的電風(fēng)扇——一百二十八塊,綠鐵皮的,扇葉轉(zhuǎn)起來呼呼響。要是能再賣兩箱表,說不定就能買一臺,陳默寫作業(yè)時就不用總扇蒲扇了,扇得記桌紙頁亂飛。她摸了摸兜里的鐵皮餅干盒,里面的毛票硬幣沉甸甸的,像是揣著個小太陽,走一步,就亮一分。
巷口的路燈亮了,陳默背著書包跑過來,手里舉著張獎狀,紅通通的在路燈下閃:“媽!我數(shù)學(xué)考了全班第一!”王秀一把把娃摟在懷里,聞著他頭發(fā)上的肥皂味,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她從抽屜里掏出昨天藏的那塊素面表,往陳默手腕上一戴:“獎勵你的,戴著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也去深圳,看看你爸待的地方?!?/p>
表針在路燈下輕輕轉(zhuǎn)著,發(fā)出細(xì)微的“嘀嗒”聲。王秀看著兒子手腕上的光,又想起陳建國在深圳的流水線,突然覺得這聲音就像日子在走——不快,卻一步都沒停。毛票硬幣攢起來的不光是錢,是陳默的作業(yè)本,是櫥窗里的電風(fēng)扇,是一家人在煙火里慢慢往前挪的勁兒,一分一分,一毛一毛,扎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