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章 枕頭下的藥盒，嘴邊的謊（第1頁）

從勞務市場到醫(yī)院的三公里路，陳磊騎得比昨天送外賣時慢了一半。

手心的傷口被汗水泡得發(fā)白，那道被釘子扎穿的口子還在隱隱作痛，每攥一下車把，就像有根細針在往里鉆。他把那120塊錢折了又折，塞進貼身的口袋里，用創(chuàng)可貼纏著的手死死按住——這是他現(xiàn)在全部的家當，是父親一天透析費的零頭，卻也是他用一整夜的力氣和血換來的。

醫(yī)院住院部的電梯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陳磊對著锃亮的金屬壁板理了理頭發(fā)，又拽了拽皺巴巴的t恤。壁板里映出的男人眼窩深陷，胡茬青黑，額頭上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油污，怎么看都不像個“剛接了大活”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搓了搓臉，試圖讓自已看起來精神點。

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走廊里靜得能聽見自已的腳步聲。父親陳建國住的病房在走廊盡頭，307床。陳磊走到門口時，聽見里面?zhèn)鱽磔p微的咳嗽聲，心一下子揪緊了。

他輕輕推開門。

病房里只有父親一個人，正靠在床頭，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發(fā)呆。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單薄。才幾個月沒見，父親好像又瘦了，原本合身的病號服空蕩蕩的，領口能看見突出的鎖骨。

“爸?！标惱诤傲艘宦暎曇粲悬c沙啞。

陳建國猛地回過頭，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黯淡下去。他掙扎著想坐直些，卻牽動了手上的輸液管，疼得皺了皺眉。

“回來了？”老人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枯葉，“剛下工？”

“嗯?！标惱谧哌^去，把手里攥得發(fā)燙的120塊錢悄悄塞進床頭柜的抽屜里，又順手拿起旁邊的溫水杯，“渴不渴？我給你倒點水?！?/p>

“不渴。”陳建國擺擺手，目光落在他纏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上，眉頭皺了起來，“手咋了？”

“哦，沒事，干活時不小心蹭了下?！标惱诨琶Π咽直车缴砗螅读顺蹲旖窍胄?，臉卻僵得像塊石頭，“小傷，過兩天就好了?！?/p>

老人沒再追問，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眼神里有擔憂，有心疼，還有些說不出的復雜情緒。病房里靜了下來，只有墻上的吊瓶在滴答滴答地響，每一聲都像敲在陳磊的心上。

“小磊，”過了好一會兒，陳建國才緩緩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咱……不治了吧?！?/p>

陳磊正在倒水的手猛地一頓，杯子里的水濺出來，燙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沒感覺?！鞍郑阏f啥呢？”

“這病就是個無底洞，”陳建國嘆了口氣，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上輕輕摩挲著，“透析一次幾千塊，藥也貴得嚇人，咱家哪有那么多錢填？你媽走得早，我知道你不容易，別再為我扔錢了，不值得。”

“爸！”陳磊把水杯重重放在床頭柜上，水又濺出來些，“你說啥胡話呢？你是我爸，我不救你救誰？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別操心！”

“想啥辦法？”陳建國抬起頭，眼睛里紅通通的，“你那點底細我還不知道？火鍋店沒了，車賣了，房子也抵押了，現(xiàn)在欠著一屁股債……我這把老骨頭，死了就死了，別讓你跟著我遭罪。”

“我都說了錢的事我能解決！”陳磊提高了聲音，喉嚨卻像被堵住一樣發(fā)緊，“我剛接了個裝修的活，老板預付了一部分定金，夠你透析好幾次的！過陣子工程款結了，咱就有錢了！”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父親的表情，手指卻在不自覺地顫抖。這些話，他自已聽著都覺得假。

陳建國看著他，沒說話，只是眼神里的懷疑更重了。

就在這時，陳磊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父親的枕頭。枕頭微微隆起，下面好像壓著什么東西。他心里一動，趁父親低頭擦眼睛的功夫，飛快地瞥了一眼——是個白色的藥盒，上面印著“復方α-酮酸片”的字樣。

他的心猛地一沉。

這藥他認識。上次來醫(yī)院時，主治醫(yī)生特意叮囑過，這是保護腎功能的自費藥，一天要吃六片，一個月下來得小兩千塊。醫(yī)生說必須堅持吃，能延緩病情惡化。

可現(xiàn)在，那藥盒的封口還沒拆開，嶄新得像是剛從藥房拿出來的。

也就是說，父親根本沒吃。

他是為了省錢。

陳磊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他趕緊別過頭，假裝看窗外，用袖子偷偷擦了擦眼睛。

原來父親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沒錢，知道他在撒謊，知道自已的病有多花錢。所以，他寧愿自已扛著，寧愿讓病情惡化，也不想再拖累兒子。

這個一輩子要強的老工人，這個以前連打針都怕疼的父親，現(xiàn)在卻在默默地用自已的身l，給他減輕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