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說時語調(diào)十分平靜,沒有一點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揮手之間笑談天下,平蜀道,封東漠,統(tǒng)帥二十萬大軍肆意馳騁,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于是,神色愈加慈藹:“云起,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p>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這種羞辱?!?/p>
陳瑞唇上漸漸掛上了冷笑。垂下首,手腕在朱紅金絲銀繡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經(jīng)沒了當(dāng)年的蒼白,黝黑的肌膚,手指間遍布因握劍而磨出的厚繭。
“我二十歲棄文從武,轉(zhuǎn)戰(zhàn)南北,有今日的軍功,都說是靠恩師的提攜??啥鲙熤?,我身上的幾十處傷痕那樣不是真刀真槍拼回來的,西北韃靼,南之蠻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為他陳家稱得上殫精嘔血,可是他們怎么回報我的?我現(xiàn)在成了整個東都的笑柄。”
然后,他拉長了語調(diào),含著陰狠的輕笑道:“難道,他們陳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嗎?”
“住口!”
杜江手中被拿著盞茶,聞言臉色丕變,茶盞揮去正好裝著海東青的玉籠子便砸了個粉碎,被金鏈圈住腳的海東青兀自在那里撲騰。
他一揚手,一記耳光驟然狠狠抽過陳瑞毫無防備的臉,清亮地一聲響。
陳瑞并不去捂臉,冷冷眼神陰鳩地緩慢轉(zhuǎn)過頭,低低喚了一聲:“恩師?!?/p>
杜江放下顫抖的手,拉住陳瑞,已經(jīng)有些昏花的眼睛陡然燃燒起來:“我知道你難,然而我們是做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陳國是你的家,你的國,保家衛(wèi)國,你責(zé)無旁貸,知道嗎?”
“恩師知道現(xiàn)在陳國已經(jīng)變成什么樣了嗎?尤其是他李氏一族的封地風(fēng)吉,民生苦,苦不堪言。我能平外患卻不能省內(nèi)憂。恩師……”
杜江閉目,深重而緩慢地呼吸,猛然抬眼,盯住陳瑞,白如霜雪的眉下深黑的雙眸里如幽潭一般。
“人都說,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在我這里則不然,我杜江眼中心中,只有陳國的皇帝?;实刍栌共灰o,要知道幾百年才出一個賢君,所以百姓怎樣都與我無關(guān),我保的,只是我陳國的皇?!?/p>
還記得多少年前,金殿上滿朝朱紫,十幾名科甲進(jìn)士俱跪在丹陛之下,而他是在最末端,那時的丞相吳連城曾說他,“文采末流,人亦末流”,一時傳位東都笑談。后來,英姿勃發(fā)之年的英帝問,“何為社稷”。那么多人皆侃侃而談,社稷既為民,民為重,君為輕。只有他說,社稷就是君,民輕之。于是,英帝親點他為狀元,御筆朱砂賜他名為“江?!弊源撕蠓蜀R輕裘,縱橫捭闔。
此時風(fēng)起,吹的他衣袂飄舞。
一品武官水云天青的七梁紗帽已被打歪,杜江親自為輕輕緩慢的他端正。
眼前的男子年,有和他相似的野心。好似一只長著獠牙的猛獸,他不忍把獠牙拔除,又不愿讓這獠牙咬向帝王。
那么……
“跪下?!?/p>
陳瑞愣了片刻,還是一撩衣擺,依言跪在地上。
杜江背負(fù)了手,神情隱在綿密的陰影之中,看不甚分明:“對我發(fā)誓,你絕不反我陳國。”
打碎的碧螺春與混雜了馥郁的菊花香氣,幽幽地一層一層,浸得他額角抽痛。杜江的目光,似一枝一枝利劍箭,砭膚的寒氣讓陳瑞不禁微微側(cè)開了臉。
半晌之后,陳瑞眉角低了低,沉聲道:“弟子陳瑞發(fā)誓,絕不反陳國,如有違言,五雷殛頂,死后鞭尸挫骨。”
許多年以后的東都,仍對那晚尚書府的盛宴津津樂道。并不為客似云來,也不為珍饈美味流水一般的筵席足足耗費紋銀萬余兩,而一兩銀子是貧寒人家半年的開銷。為的是,那一晚發(fā)生的一切,正式拉起了陳國波譎云詭的爭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