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跨過門檻,整個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和哭紅了眼的李芙,就都伏跪在如鏡的金磚地上,杜子溪并不看地上眾人,淡淡的眸子移向端坐在上的李太后,襝衽施禮。然后,不待李太后說些什么,就不發(fā)一言的來到了封榮床前。
內(nèi)殿點著八方燭臺,身如銀樹叉出十來枝分叉,支支蠟燭把殿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封榮微蹙著眉心,黑色直到腰下的發(fā)散在白色里衣下,仿佛就此睡去,安靜地好象永遠都不會醒來。杜子溪忽然就升起了一種恐懼。她越是恐懼,臉色越白,薄薄膚下的青色經(jīng)絡都快顯現(xiàn)出來。
跪在床榻前,浮白僵冷的手輕輕不顧儀態(tài)的放在他xiong口上,感覺到心臟的跳動,才放下心。
他還活著……真好。
太醫(yī)院煎好了藥呈上來,一共三碗,內(nèi)侍仰頭喝下一碗,太醫(yī)院院判亦喝下一碗,殿內(nèi)濃厚的藥氣就緩滯流動。內(nèi)侍呈了第三碗藥上來,杜子溪親自接到手中。
燭光帶著金色的光暈垂籠下來,手順勢撫摸封榮冰冷的頭發(fā),涼涼滑滑的,絲綢仿佛。
唇微微抖著,開開闔闔。
封榮……
成婚五年來她從未以這二字來稱呼過自己丈夫。即使在心中默默地念過無數(shù)次,也沒有把它說出口。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充斥在她的唇間,總是無法吐出,最后累積成無藥可救的劇毒,慢慢沉淀,進入自己的血脈之中,在血管里流動,把毒性帶到全身,似冰又似火的燃燒著。
最后,她仍只是輕喚道:“陛下。”
封榮這才緩緩張開眼,杜子溪輕柔地將碗的邊緣送到他的嘴邊。封榮輕輕含住,孩子似的微微地一吮,然后,皺緊眉就著她的手一口一口極艱難的喝下藥。
重又躺下后,唇微微動了一下。杜子溪忙俯身細聽,模模糊糊只是一個“墨”字,她聽得那樣安靜,不露聲色。殿內(nèi)的燈火如冰棱的罅隙里游動著的一縷灰白,覆在她的眉目間。
手無意識的去握封榮的手腕,卻被一件溫涼的物體隔開,那是他腕上的一只玉鐲。
女子佩飾的玉鐲,指甲大的金箔纏了一處,極為觸目。她清楚這只玉鐲的主人,她亦清楚帶著這玉鐲的人。手大力的捏著,恨不得一用力就掐碎,然后戳進血肉,戳進白骨森森之中。
這個男人如果連骨頭都要碎在自己的手里,多么好。如果就這么死在自己的手中,多么好。含著毒氣的欲望忽然出現(xiàn),象是一壺開水直接注入到心臟中,連指尖都疼。
過了許久,李太后在一旁微微一嘆,語氣里有著難以言喻的愁緒:“你也莫過于憂心,御醫(yī)說還好依蘭下的不多,不會致命?!?/p>
杜子溪深吸一口氣,慢慢回頭,濃如烏云的發(fā)間的金鳳釵,細密金絲的瓔珞垂在沒有血色的的頰畔,竟波瀾不興。
她輕聲道:“去,把墨國夫人招進宮來。”
宮中的傳命官到了墨府,香墨再穿衣出府時,已是四更過半。東都早就宵禁,天街上萬籟俱靜,連風穿過長街的聲音也沒有,如死了一般。一行人急急走著,又遇到巡街的侍衛(wèi)糾纏了一陣,方才放行。轉過幾條街道,驀然傳來鼓樂之聲,伴著一陣女子染了倦意卻仍濃稠似蜜的嬉笑。香墨撩開簾子望去,街頭高高起了一座樓,暗夜里盞盞明燈,艷橙魏紫絢麗奪目,帶來陣陣香氣。此時極目望去,在這禁宵以后的夜晚,人間芳菲艷盡,瓊樓玉宇一般。
經(jīng)過時候,她看見樓間寫了“萬花樓”的匾額上,有濃妝女子醉眼朦朧,斜倚闌干,長袖委下,仿佛一株花已經(jīng)開得半凋,一派靡倦風情。
她放下簾子,便想:“我與她,殊途同歸,總是一樣的。”
待走到宮門時,皇宮早已經(jīng)落匙,又糾纏了一陣,才能進入。
入宮之后馬車就走得極慢,好容易到了永平門,早有軟轎候在那里,一名內(nèi)侍掀了轎簾,躬身道:“奴才侍候夫人上轎。”
香墨坐到轎內(nèi),內(nèi)侍剛要放下簾子,就聽到她輕聲道:“看著怪眼生的,你是哪里當差的?”
內(nèi)侍仍是躬著腰,用極低的聲音說:“奴才是坤泰宮當差的,主子叫奴才轉告夫人,都安排妥了,請夫人不需掛心?!?/p>
香墨冷冷一笑:“我有什么可掛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