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的夏日,日頭仿如鯨吸牛飲,吸盡了地上每一寸的水分。藍青站在烈日下,覺得手里的弓弦都變成了干澀的刀,一寸一寸割進手指,滲進血肉。眼被酷熱蒙的一層模糊,手不禁脫了力,箭離弦而出,未曾來得及凝力的箭還未到靶心就失了力氣,軟綿綿的落在地上。
幾乎就是同一瞬間,烏黑的鞭帶著尖利的呼嘯劈頭而下,藍青面頰上立時就出了一道血痕。眼前的薄霧迅疾溶散開,連同那燠熱腥銹的血氣一同,讓藍青微微的眩暈。
他并不敢言聲,只撫面垂下了頭。
著了一身輕甲的陳瑞站在藍青身旁,手執(zhí)的鞭蜿蜒頎長,淡淡的淺黑色,像一條蛇馴服在他的掌心。因這一鞭揮的格外用力,蛇的信子上還有著點點的血滴。
“持弓最忌心神不穩(wěn),這樣射出的箭還不如不射!我朝世宗皇帝,因其母失寵被囚冷宮,為恐人發(fā)覺,習(xí)箭時以棉被覆靶,且發(fā)箭必先端凝三刻,以保每箭不失!”
一番話說的緩緩淡淡,語調(diào)不高口吻卻已嚴厲。藍青還是低首,雙目雖然垂著,但神色間已表明陳銳的話與自己沒有絲毫關(guān)系,便似入耳又非入耳。
陳瑞看著他,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怒意:“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把箭撿回來!”
藍青微微抬起眼睛,停了一會仿佛才回過神來,無言地邁步,拾回箭,重又引弓發(fā)弓。
就這樣無數(shù)次反復(fù)間,身上鞭痕漸漸增多。
陳瑞的府邸位于沙漠中的天絲城,只占地就占了城池的三分之一。天絲城并不因盛產(chǎn)絲綢而得名,也并不是與穆燕對持的軍事重地,但卻是與海外販絲必經(jīng)的中轉(zhuǎn)地。城內(nèi)因有陳瑞府邸坐鎮(zhèn),故經(jīng)商者在這穆燕與陳國屢屢交戰(zhàn)的亂世,多在此購入宅邸。但因安氏所居之處,是依照東都閨閣內(nèi)院的時興樣式仿造而成的小樓,天絲城的宅邸皆不敢超過此高度,便是原有的樓臺也拆掉了。所以此時自安氏窗前放目望去,晴天里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間商鋪林立,卻都平整畫一的整齊。
站在窗前的不只是安氏,還有契蘭。兩人一個正室,一個盛寵,故其他妾侍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眾人都目不轉(zhuǎn)睛的望住陳府后園的小教場,藍青默默的身影在濃烈日色里即便裹著一層輕甲,仍出奇的單薄。遠遠看去,已經(jīng)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的手臂在持弓時,已經(jīng)發(fā)起顫來。
契蘭個性耿直,從不藏掖,想到什么就說了。
“真可憐?!?/p>
安氏手中極輕的搖著團扇,垂眸,隱在陰影處的面上只是那么淺淺一笑,鬢旁翠華搖搖,更襯得她向來不喜照在日色的面龐出奇白晰,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拖著腔調(diào)接道:“是啊,那孩子確實可憐,被打成那個樣子?!?/p>
繁花一般的妾侍眾忙一疊聲的應(yīng)著,契蘭極大的眼眸光閃爍,安氏暈著藕荷之色胭脂的唇輕輕地抿著,笑意憧憧。
月上中天時,藍青才回到屋內(nèi),衣衫也未脫下就倒在了床上,疲憊疼痛的身體得到休息,讓藍青已經(jīng)恍惚的頭腦也活了過來。可是緊接著,全身的鞭傷也活了過來。面頰、xiong口、后背……仿佛是無數(shù)蛇口留下的毒,自傷口蔓延,牽痛到了骨髓之內(nèi)。藍青蜷成一團,痛的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觸動了傷痕,就又要痛上加痛。
猶在緊閉住眼,只盼睡著了不再覺得痛煎熬著,鼻息間突地馥郁的芬香。
藍青一驚,正眼喝道:“誰?”
“噓!”女人柔軟的手指匆忙覆在藍青的嘴上,然后另一手輕佻的在他眼前晃著藥瓶,輕聲道:“這是紅藥,治療這種外傷最好使了,涂上只消片刻功夫,你就不會那么痛了?!?/p>
女人在漆黑中坐在藍青身旁,開始迅速而又靈巧地解開藍青身上的輕甲牛皮系帶。在他明白過來之前,身上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輕甲內(nèi)衫便連著凝結(jié)的血肉,殼似的上剝落開來。他不禁皺緊了眉,那一雙細膩的手卻沾了一點溫溫的東西緩緩的在傷口上抹開。
藍青吃力的抬起頭,借著半掩窗戶的月色,方才看清來人,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
“多謝七夫人?!?/p>
契蘭的手頓了一下,才輕笑說:“有什么打緊,謝什么?”
片刻,一邊涂著藥,一邊隨意問道:“你從哪里來?”
溫溫的藥膏只消片刻就慢慢地蔓延開藥力,好似一碗烈酒直直的淋下,鉆進他的綻裂血肉里。藍青倒吸了一口涼氣,咬緊了牙關(guān),字句從齒縫中迸出:“不知道……”
契蘭又是一聲黃鸝般的輕笑:“那你來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