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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午驕陽在天地間如同潑下大簇金粉,中門經(jīng)由東華門入欽安殿,一路鋪灑。宮闕脊獸城連綿,起伏似海濤翻涌,皇帝的御輦長驅直入。眾臣只有杜江是御賞的紫禁城乘雙人抬輿。陳國祖制,親王或太師方有特旨可以恩賞。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前方空著讓人便于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碗口粗細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其余的大臣則跟隨其后,一步一挪的朝欽安殿而去。守東華門的護軍統(tǒng)領,明知他們不應經(jīng)其道,但眼下在那狹長青石甬道通路上,一團團朱紅的黑,安靜無聲地擠在一起,如奔流的河川,當朝的重臣一涌而入,便不得不放行。
欽安殿原本是皇帝舉行朝會的地方,封榮變得昏聵享樂,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初登大寶時種種諫言的上疏雪片似的幾乎淹沒了皇帝,可皇帝從來懶于過目。于是,漸漸地欽安殿幾乎是荒廢了。倒不想,今日破例的滿朝文武俱全,恍如一個空置許久的戲臺,突然間生旦凈末丑俱全,值殿的內侍全都眼花繚亂,手腳慌忙了起來。
事關己身,封旭便也被招進了欽安殿,但因身份未明,只遠遠跪在殿口處。
李太后聞訊后也來了,但宮眷終究不宜拋頭露面,便在御座后設了一掛珠簾,李太后垂簾而坐。
封旭抹了抹面頰上汗?jié)n,忍不住抬眼,望向殿中最高處。鎏金雕龍的御座上一個身影,斜斜地歪在上面。盛日的光到了御座深處,也只是星星點點,落在大陳皇帝身上,他只是靜坐在那里,沒有人間煙火的俊美,毫無生氣恍如被一雙無形的手高舉的精巧蠟偶。
御座后顆顆一致渾圓的珍珠做成的帷幕,瀲滟似地光暈里,隱隱可見一位盛裝貴婦,看不清面容,唯發(fā)間那頂十二龍九鳳冠,金龍纏于翠云珠花之上,珠光金玉,恰似夜空中朦朧月色,滑過青絲三千,斂于無痕。
恍惚之間,鳳冠下的一雙犀利眼眸凝睇了過來,封旭與李太后的目光一碰,直直昂首,冷誚的眼神,倒像是在挑釁。隨即封旭低下頭,唇卻無聲揚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李太后目光里的一絲驚詫慌亂,終究掩蓋不住的留在了他的眼里。
經(jīng)年鎖閉的欽安殿,塵灰簇簇。帶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如腐蝕的幽魂。李太后定定地看著封旭,忽然覺得大紅過肩蟒服領口太緊,心霎時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喘不過氣來。
李原雍性格暴躁,向來按耐不住,開口對杜江冷笑道:“杜閣老,不過是江湖行騙的低劣把戲,至于如此大動干戈嗎?不怕反倒給了這個膽大欺天的騙子機會?”
李太后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開口道:“怎么回事?”
“啟稟太后,臣在漠北時偶然自一隊遭到穆燕人襲擊的商旅,救下一人。因他身上佩戴的玉佩委實特殊。臣不敢做未見。經(jīng)臣多方探查,查明乃是先帝長子,青王封旭?!?/p>
陳瑞的言語,句句懇切,字字在理,不曾逾越本分。但這樣篤定到危險的口氣,讓李太后仿佛被當xiong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手驀地握緊了,玳瑁鏤雕的護甲一下劃破了手心,也不覺得痛,又一點點,一點點地松開,然后緩和著聲音說:“封旭是有,可是自幼落水夭折,先帝傷心特加封了青王。陳瑞,皇族血脈,即便是你功高震主,也別想輕易混淆。”
“回稟太后,確實是青王,有玉佩為證?!?/p>
內侍接了玉佩,竟宮婢轉至垂簾中,李太后卻看也沒看,點了點頭,似笑非笑般輕嗤了一聲,不經(jīng)心似地向杜江說道:“一個玉佩到底是草率了些吧?”
滿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只有杜江被御賜端坐。杜江卻闔著眼,呼了口長長的氣,對李太后的話,充耳不聞。伸手捶著后腰,人老了只要稍作的時間長些,骨節(jié)喀喀響動酸痛。滿朝之上,也只有他,可以對李太后的話置若罔顧。
李太后也未露出絲毫不悅,方自沉吟,陳瑞卻已抬首,又道:“墨國夫人也可為證。”
聲音映的響亮,人人清晰聞見。
欽安殿上寂靜的連呼吸都再不聞,所有人都不自覺將眼掃向御座旁的陰影中。侍衛(wèi)的影向前邁出一步,錦衣衛(wèi)飛魚袍漸次顯現(xiàn)出來——香色官服如初春嫩芽織成,領沿襟前繁復行走的飛魚,彩織流云綴點。
闊袖束腰中則是屬于女子身姿。
四月末的午后,日頭盛的幾乎比得上三伏酷暑,欽安殿門窗閉合,連穿堂風都沒有,內侍匆忙間又沒有準備冰盆冰桶鎮(zhèn)暑,一干人長衣長衫的朝服照規(guī)矩穿著,早早被汗水打透了。香墨別在腰間的菀香扇本是個玩物,不想此時得了用處。不是急急切切,倒是不緊不慢的扇著,扇面絳色納紗繡佛手花,含苞花尖兒透出了一點紅,仿佛是嫵媚的風韻。
李太后此時才驚覺男裝的香墨,便不由在暗地里“哦”了一聲,心想,這倒難怪了,面色陰沉了下來。
香墨眼波一轉,眼睛在微瞇的時候,便如暗夜中劃過的一雙星子般,爍爍的帶著一抹尋釁的亮。
“啟稟太后,奴婢是見過當年的小世子爺?shù)?,如今看來這品格可真像當年的在陳王府的宣仁溫惠端敬皇太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