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程運茶館出來,封旭并未直接王府,沿著渭河閑逛。此時還沒宵禁,一陣陣風吹拂過來,渭河兩岸吊腳樓飛檐翹角,與屋檐下一串串紅燈籠蜿蜒交輝。街頭冷冷清清,已經(jīng)沒有幾個行人,白日里喧嘩叫賣聲,遙遙似隔了一世。
黑云沉重,遮蔽萬里。偏偏有一點灰色飄旋在對岸,不緊不慢,仿佛舞步似地,落在封旭眼中。一時間值覺得昏眩,無所適從。
封旭努力穩(wěn)住虛浮的腳下,過了石橋,遠遠的看見香墨站在一家還未關門的鳥店門前。
店門旁一只八哥想是剛剪了舌沒多久,想說“喂”,偏含糊不清的叫成了“墨!墨!”
若不是八哥全身漆黑,不說話幾乎就以為是只烏鴉。
嬰兒牙牙學語似的聲音刺進耳里,香墨才覺得一縷魂魄回到了軀體內(nèi)。
她緊緊盯著烏鴉似的八哥,臉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輕聲道:“香墨?!?/p>
不想這只八哥極為聰明,合著她的聲音,舊琴調(diào)錯了弦用般的高亢叫出:“香墨!香墨!”
她愣了愣,視線竟不知所措地在渭河上逡巡了一圈,鳥店前掛的燈籠因未曾仔細打理,已經(jīng)七零八落好不凄慘的樣子?;杌锜粝?,她的眼光細細柔柔不透思緒。就在封旭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時,她忽然開口:“藍青……”
八哥則不開口了,只是歪著頭緊緊盯著她。
香墨有點詫異,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腥缫恢毁橘胗诘氐幕银B,不動聲色地張開了潔白翅膀鳥直,卻如醇瓊甘露漿般直直傾溉在了封旭的心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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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王和昌王共同聽講經(jīng)宴,一聽就是兩年。昌王是個標準的紈绔子弟,跑馬、玩鳥、蹴鞠、斗雞、養(yǎng)蟋蟀,樣樣都能和封榮玩到一出去,朝中重臣每每見到昌王比見到封榮更要頭痛十分。
而青王的勤勉加上溫順,則博得了所有人的的好感。青王對杜江一直保持謙恭,每月四次的經(jīng)宴昌王常常缺席,青王獨聽講經(jīng)并在其后設宴時,曾聲言:“每次獨蒙經(jīng)解,人情未免嫉議,竊不自安。”
反觀封榮兩年來生性愈加極奢,在桃花盛開的時候,宮中便擺下筵宴,稱zuoai嬌之宴;紅梅初開的時候,稱做澆紅宴;海棠花開的時候,稱做暖妝宴;瑞香花開的時候,稱做撥寒宴;牡丹花開的時候,稱做惜香宴;花落的時候,稱做戀春宴;花未開的時候,稱做奪秀宴。此外還有落帽宴、清暑宴、清寒宴、迎春宴、佩蘭宴、采蓮宴,沒有一事不宴,沒有一地不宴,天天鬧著筵宴,處處聽得笙歌,窮盡奢華,膏梁錦繡。
青王卻甚為留意吃穿用度的節(jié)儉,傳言青王曾私下感嘆:“每經(jīng)宴中令饌,酒肴甚豐飫,器用皆羊脂白玉而食。某自經(jīng)宴歸府后,寥寥簟具相對,乘兩載未嘗以一匕見及?!?/p>
內(nèi)閣眾輔臣和見他氣度不凡,十分喜愛,皆稱贊:“青王為人頎俊白皙,秀眉目,善容止?!?/p>
陳國歷二百三十九年的春天好像來得特別早,剛過二月二龍?zhí)ь^,便已冰雪盡消,日暖和煦,難得皇后特許,宮中和外廷命婦皆換上了薄綃如清風流瀉的春衫。
丹葉隨在佟子理身后走在墨府的青石甬道上,廊下垂首侍立的侍婢,也換上杏子紅衣,調(diào)教得極佳,齊整劃一,然而那種垂眸觀心的漠然神態(tài),卻奪了她們本應肆意的春色。
丹葉就不禁想起在自己仍在柳巷時,這時節(jié)常隨著一幫孩子上山去采春筍,弄的一身烏黑泥濘。全不似現(xiàn)在,只頭上一個環(huán)珠垂髫,就用篦子扯了多半個時辰,現(xiàn)在的頭皮仍舊隱隱發(fā)痛。左右垂髫各押一朵芙蕖,丹唇外朗,身披輕羅如紅霧,緩款明珠結珮珰。
綠萼軒風度桃花滿院,霞粉如云,仿佛春陰一枕。有侍婢正在桃花下立著,見著了他們,迎上來喚了聲:“侯爺,侄小姐。”引著他入綠萼軒中。
綠萼軒內(nèi)陳設似沒怎么變,西側梢間內(nèi)飄著一股芬香,幾個侍女開窗,幾個侍女上茶,幾個侍女獻果,一時軒內(nèi)紛紛如彩蝶,無聲絢麗飛舞。
梢間的東側是一扇十六折屏風斜展,泥金全屏紅檀半,兩端嵌玉,整扇只畫著一只孔雀,五彩尾翎乍看好似瑤池霓鳳。
香墨伸開手,讓侍婢替她穿上元色長衫,自屏風后款款轉了出來??|金輕繡衫過于長勝,恍似亂云堆地,阻了腳步。她也不去用手去攏,偏拿腳去一挑,步態(tài)卻仍是平穩(wěn)而肆意,有如柳枝的影帶著一點佻巧拂過回廊。
丹葉不由想,五年來被嚴格要求習練的莊敬嫻雅,猶如飄云的步態(tài)截然不同;又和自己娘親落了下乘的風流嬈步也不相似……心下不由莫名地生出一絲惆悵,一絲向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