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驚聞
指節(jié)叩在木門上,聲響驚飛了檐角麻雀。林宇垂著眼,直勾勾盯著門縫里漏出的半道金光。寧王握筆的手微微一頓,硯臺里的松煙裊裊升騰,恍惚間,竟好似回到二十年前那個清晨
——
父王臨終前,也是這般將《大明會典》鄭重按在他掌心,玉冠上的東珠墜子撞在典籍封面上,發(fā)出清越聲響,恰似黃鐘大呂,在寧王心間久久回蕩。那聲響,和此刻案頭狼毫滴落的墨汁聲,莫名就對上了,將往昔與今朝悄然勾連。
“進來?!?/p>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裹著松煙墨香飄出去,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玄色道袍上的云紋暗繡,在晨光里忽明忽暗,恰似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腰間八卦玉佩壓著《大明會典》扉頁,那被朱砂批注的
“萬歷三大征”
字樣,一下子讓他想起萬歷四十七年深秋,自己剛襲王爵,隨駕出征的場景。遼東的土地被鮮血浸透,好似一片血海,將士們的甲胄在夕陽下泛著暗紅,那顏色,像極了此刻案頭山東賑糧清單上暈開的墨團,皆是生命消逝、山河破碎的殘酷寫照。
“聽說你讓賬房先生核算濟南府畝產?”
狼毫筆尖懸在
“人相食”
三字上方,寧王瞧著兒子袖中微微隆起的圖紙輪廓,記憶
“唰”
地一下被拉回少年時。那時的他,常跟同窗在國子監(jiān)辯論,攥著《鹽鐵論》,手指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胸中滿是
“為生民立命”
的豪情壯志,只覺自己能憑一腔熱血,扭轉乾坤,庇佑天下蒼生??傻日嫣と氤茫粗鴾伢w仁之流翻云覆雨,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才知道理想在現實面前,脆弱得像張薄紙,輕輕一戳,便千瘡百孔。
林宇一提改良農具,寧王條件反射般拍案而起。案頭的青瓷筆洗
“哐當”
一聲倒了,釉水在宣紙上暈開,活脫脫像那年在文華殿,崇禎皇帝摔落的茶盞,滿是憤怒與無奈。他哪是真動怒,心里全是驚惶
——
十七歲的自己,也曾像兒子這般莽撞,私自向戶部呈遞興修水利的折子,滿心以為是利國利民之舉,結果換來父親三天三夜的閉門訓斥,還有溫體仁黨羽明里暗里的算計,在朝堂上舉步維艱,處處碰壁??芍讣饽﹃衽灞趁娴男窍蠹y路,成祖皇帝
“觀星象而知農事”
的叮囑還在耳邊,他又怎會不知農桑才是國本?矛盾與煎熬在心底翻江倒海,理智告誡他要謹慎行事,莫要重蹈覆轍,可心底的熱血又在隱隱沸騰,最后只能化作一聲冷冰冰、硬邦邦的呵斥:“農政有戶部尚書操心,你讀好《資治通鑒》就行?!?/p>
林宇
“撲通”
一聲跪下,寧王的心猛地揪緊。去年冬至文華殿的場景又浮現眼前:崇禎皇帝一臉疲憊,形容憔悴,眼中滿是對江山社稷的憂慮;內閣大臣們支支吾吾地推諉,在黨爭與國事間搖擺不定,只顧著維護自身利益;還有自己當時藏在袍袖里,攥出冷汗的手,面對朝堂亂象,空有抱負卻無力回天。但更清晰的,是八歲那年上元節(jié),他騎在父王肩頭逛燈市,父親指著街邊賣炊餅的老漢說
“民以食為天”,那質樸的話語,如一顆種子,在他心底生根發(fā)芽。此刻兒子說起遼東軍糧,那些被刻意藏起來的焦慮與不甘,“噌”
地一下又冒出來了。他望著少年倔強的眉眼,突然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在太學辯論時口若懸河,誓要革新吏治,還朝堂一片清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