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兒,報官之事如何了?”顧夫人急問。
來人是謝道韞的堂兄,小名胡兒,后世稱謝東陽,也是在那個名傳千古的雪天,用來襯托謝道韞詠絮之才,說出“撒鹽空中差可擬”的謝胡兒。
謝朗眉頭緊鎖,卻還是穩(wěn)住聲氣:“我到建康縣衙時,縣尉正在值房,聽聞是我謝家女出事,當(dāng)即點(diǎn)了二十名捕吏,分四路去追。他說那兩個傖人應(yīng)該是北地流民,馬快卻不熟建康路徑,多半會往新亭或者石頭城跑,已安排人手去追了。只是……”他頓了頓,“縣尉說,北方的漢人冉閔正在殺胡,胡人四處逃竄,可能會有些歹徒混在流民之中進(jìn)了城,怕他們狗急跳墻。”
謝安接過話頭:“跳墻又何妨。不管他們是胡人還是漢人,只要人還在這建康城,他們就跑不出這四郭。胡兒且歇口氣,讓后廚端碗熱湯來,你這一路風(fēng)雪,仔細(xì)著涼。”
正說著,院門口突然又竄進(jìn)了個小小的身影,裹著件白毛狐皮小襖,像只圓滾滾的雪團(tuán)子,卻是顧夫人的族侄,謝朗的內(nèi)弟,其妻顧憐之的胞弟——顧愷之,小名虎頭,平素也不歸家,最愛找謝道韞廝混。
顧虎頭和謝道韞的弟弟謝玄同樣年歲,但因謝玄被三叔帶去會稽讀書,所以烏衣巷謝宅反倒是把這個顧家的孩子,當(dāng)成自家寶貝養(yǎng)著。
此時的顧愷之才七八歲,梳著總角,額前滲出細(xì)汗,手里還攥著塊蜜餞,一進(jìn)門就嚷嚷:“姑母!姐夫!嘟嘟姐姐醒了沒?虎頭帶了蜜餞來給她!
顧夫人見是族侄,忙擦了淚:“虎頭來了?輕聲些,你嘟嘟姐姐還沒醒呢?!?/p>
顧虎頭卻不管這些,蹬蹬跑到榻邊,踮著腳往床上看,見嘟嘟雙眼緊閉,小臉蒼白,頓時急了,拉著顧夫人的衣袖晃:“姑母,嘟嘟姐姐怎么不動呀?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前日我央求她帶我去南林寺看畫工畫佛像,她昨個還說等從白馬寺回來就帶我去呢……”
他說著,眼圈紅了,胖乎乎的手想去碰嘟嘟姐姐,又怕碰疼了她,懸在半空不敢落。
謝朗見他這模樣,不由失笑,蹲下身揉了揉他的頭:“虎頭別急,你嘟嘟姐姐是累了,睡夠了就醒了。你把蜜餞放下,她醒了見著,保管高興。”
顧虎頭似懂非懂,把蜜餞擱在床頭小幾上,突然指著謝道韞的手:“動了!姐姐的手動了!”
眾人忙圍過來,果然見嘟嘟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眼睫顫了顫。顧夫人心頭一緊,剛要喚她,謝安忙低聲道:“嫂嫂,先別驚著她?!?/p>
榻上人喉間發(fā)出一聲輕咳,像是在回應(yīng)這滿室的關(guān)切。
此時的辰林,意識在混沌中掙扎,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有溫柔的女聲,沉穩(wěn)的男聲,還有個奶氣的童音,像一雙手,正溫柔地將她從無邊的黑暗里往外拉。
她用力睜開一絲眼縫,模糊中看見床邊圍了好幾個人,為首的中年男子眉目溫潤,正含笑望著她,目光里的暖意,竟讓她忘了渾身的疼。
“嘟嘟?”顧夫人的聲音帶著顫音,試探著輕喚。
這一次,辰林聽見了,也看清了。眼前這張緊張又慈愛的臉,雖然陌生,卻奇異地讓她覺得安心。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細(xì)弱的氣音,隨即又沉沉睡去。
但這一次,她的眉頭舒展了些,嘴角似乎還噙著幾分若有若無的笑意。
謝安望著她安穩(wěn)的睡顏,對顧夫人道:“嫂嫂你看,令姜她聽見了?!庇洲D(zhuǎn)向謝朗,“讓廚房熬些清粥,等她下次醒來,正好能喝些。”
窗外的春雪還在下,落在窗臺上簌簌輕響,恰如多年前“詠絮之才”的那個雪天。